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 - ★★书本网论坛★★.  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   《何处梧桐栖仙鸟》阿泱 文案: 乔炳彰:“仙栖,你太倔强了!你难道不知道,你越是这般抗拒我,我越是放不了手?” 师哥:“仙栖,咱们兄弟两个过一辈子!” 宇文钊:“仙栖,别人只能救你一时,却帮不了你一世。人活一生,不能不顶天立地。” 仙栖,他原本个安分现命的琴师,生于秦淮两侧的行院人家,看破了人世间的沧桑变幻,只想守着自己的琴弦了了一生。然而乔炳彰的出现,打破了他简单而无所求的梦想,也打破了他安稳的人生。 乔炳彰站在社会的上层,俯瞰他这一介小小的琴师,践踏他的人格,将他玩弄于鼓掌之中。 而他,却从来不肯屈服。 1V1,伪换攻,HE向 内容标签: 搜索关键字:主角:仙栖 ┃ 配角:乔炳彰,汉良师哥,宇文钊 ┃ 其它:强取豪夺,跌宕起伏 第1章 行院人家   屋外刮着风,下着雨,很冷,屋里头却很暖和。   月生的脸颊烧得厉害,我以为她害病了,然而她却嫣然笑着,化作了一汪暖意洋洋的春水,平白的给这无边寂寥的秋色增添了一抹暖意。   她伸出两根水葱般的纤纤玉指,一点点的撩起自己的袖口,露出一小截羊脂玉般的手腕。她执起酒壶,给身边戴儒帽的家伙斟满了酒,笑了一下,殷勤的说道:“十郎,再喝一杯吧,刚烫过的。”   卢十郎端起酒杯,冲月生笑了一下,笑得颇为局促。他掩饰性地一仰脖子,瞬间糟蹋了我珍藏许久的佳酿。   我不明白月生为何非要看上这个卢十郎,胆小、怯懦、犹疑不决,简直无一是处。然而月生就相中了他,我没有办法,我只有帮她。她幽怨至极地对我说:“难道我要等到人老珠黄,把这一身藏在这里才是好归宿吗?”   她说,她相中了十郎是个敦厚老实的男子,既然应承了她,就一定不会背弃诺言的。   白娘子也是因为老实才相中许仙的。   我默了默,答应了她。   月生见他喝下了樽中的酒,发出一声欢喜的笑,旋即转到我的身侧,挨着我将琵琶送入我的怀里娇笑道:“仙栖,弹一首,我想给十郎唱几句。”   我抱着琵琶:“你唱什么?”   月生侧头想了想,笑:“昨天新学成了《情探》,就唱这个吧,讨个新鲜劲。”   我的手不由地抖了一下,情探,真不吉利。   “还是唱《笑中缘》吧。”我拨动琵琶弦,不待她反应,唱了起来:“虎丘山麓遇婵娟,疑是姮娥出广寒。”   真是好段子——感君一片情太真,梦圆中秋结丝萝。多情明月送我返三吴,天不老地不荒。翻将旧曲谱新腔,愿普天下千万情侣永成双。   我看着月生渐渐痴醉了的面庞,心头越来越沉重起来。   月生是我的姐姐,同母异父的姐姐。我们都出生在秦淮旧院,一湾碧泱泱的秦淮水,两畔的秦淮垂杨柳,那就是我们半生岁月所在。   自从娘前年故去,月生就想到了嫁人。她想嫁人我不能拦着,我没有财力支撑我们两个人好好的活下去,她只有嫁人从良。   可是谈何容易?   倒不是没人肯娶她,愿意纳她做妾的大官贵族有很多,毕竟她那么美那么年轻,可是谁能保证这些人不是消遣消遣她,抑或家里没有一个凶悍的大妇等着将她扫地出门?   月生左挑右选,相中了卢十郎。   卢十郎原名卢洛,是太守卢定邦的幼子,上京赶考落了第,留在京都不敢回去,身上仅有的盘缠都花在了旧院上。渐渐穷下去的卢十郎无力支付赎金,连安身的钱财都是月生替他垫付的。月生为他被行里姐妹嘲笑,可总说时来运转,将来十郎是能出人头地的。   我知道她已经不能自拔了,只希望卢十郎的心肠真的不坏,有朝一日真能将月生娶回家去安顿好。   月生整个人都依偎进了卢十郎的怀里,我抱着琵琶站起来走了出去,顺手轻轻掩上了门。   狭小的木板楼梯被我踩得咯吱咯吱直响,我刚踩到地上,一股香气夹着阵寒风迎面袭来,扑得我连连倒退了两步,一下绊倒在台阶上。   “哎呦,仙栖,你怎么那么不小心喲!”一双柔软无比的手将我拽了起来,巧笑着。   我不动声色地避开她的手,她却一把又抓住了我:“仙栖,府台大人家里摆宴,邀请我们一起去呢!”   我点点头:“好。”   说着,就要抽身离开。   她在我身后跺脚:“仙栖!”   我仿佛没听见,径自走了过去。   兰英之于我,犹如月生之于卢十郎,只是卢十郎可以娶月生,我却不能对兰英有所表示。毕竟我只是个穷苦卑贱的乐师。   我走出月生住的阁楼,走到屋檐下,外面的雨还在下,没有要停歇的迹象,我索性盘膝在地上坐了下来,琵琶还在怀里,我用力搂了搂它,似乎寄希望于它能给我几分温暖。   我将脸贴在琵琶颈上,闭上了眼睛。   孩童的时候,娘忧愁的面庞,僵硬虚伪的笑容和无穷无尽的哭闹;少年的时候,不管寒冬腊月还是盛夏酷暑,没玩没了的练功;以及现在,月生那熬也熬不到头的行院生涯……   一幕幕从我眼前飞快掠过,快得叫我怎么也抓不住。   恍若一梦,却又无比真实。   雨从廊檐前随风飘洒进来,洒在我的身上,脸上。   微凉。   那些画面渐渐都模糊起来,最终归为虚无。   我无所思虑,也没有寄托,指尖在琴弦上漫不经心地划了一下,发出一声尖锐的响声。   “你弹的什么玩意?手艺都还给师父了么?”   我不用抬头,也知道说话的那人的神态,一定是微微昂着脑袋,眼皮却往下一耷拉,一副爱理不理很是自负的矫情模样。   我不待理他,站起身来抱着琵琶就要走。   他无理取闹,又呵我:“站住!”   我不耐,忍不住朝他摆脸色:“你以为和谁说话呢?”我一转头,正对上一双不怀好意的打量的目光,带着刺拉拉的毛边,仿佛要磨下我的一层皮。我不由地倒退了一步。   长秀依偎在那人怀里,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,小脸蛋偏朝着我微微低垂着,很是楚楚可怜。   我不屑,长秀,你就这点手段。   不想和他争执,我准备走。   “你叫什么?我怎么没见过你?”那位任由长秀依偎在他的怀里,带着无限的轻挑打量我。他很高大,眉眼间的戾气很重。我想不通长秀为何总和这样的人物混在一起。   “仙栖。”我抱着琵琶朝他俯了俯身子,能来这里的我一个也得罪不起,他们都是爷。我报上了名,行过礼就要走,谁知他不依不饶:“我让你走了吗?你这个倌儿,怎么一点眼色也不懂?”   原来是把我当做倌儿了,我顿时不快起来,然而我不能表示,万一冲撞了一位财神爷,岂不可惜?我低眉顺眼:“您还有什么吩咐么?”   他挑眉,笑了起来:“你的手真漂亮,真的会弹琵琶么?”他松开长秀朝我走来,逼视我,一股热气喷进我的脖颈间:“到我房里来,我要看看你。”   看看我?我寒毛倒竖,顿时警觉起来。   “好。”   他满意至极地大笑起来,一把将长秀搂进怀里,甩开给他撑伞的仆从迈开大步就走。   跟着他的侍从倒是尽责,走到我面前催促我跟过去。我笑了:“不急,等我换件衣服,否则穿得太随便要被骂的。”侍从没有为难我,放我过去了。   我冒雨走回自己屋子里,拿毛巾擦干了脸上发间的雨珠,拿起角落里的油纸伞,换上一双仿汉高脚木屐,从小门溜了出去。   街上细雨蒙蒙,西风微凉,吹在身上很是惬意。雨声打在我伞面上,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,亦是悦耳。   雨天客人少,不少生意人家都摆了凳子坐在门前,隔着街闲聊。   路两侧的街坊邻里都是熟人,常有人跟我打招呼。   我亦兴致勃勃地就站在雨里和他们说上几句。   馒头店的张老板笑:“七师傅,鞋子袜子都潮了,不进来坐坐么?”   我笑:“没事,雨不大。”   他家的大狗冲我一个劲地摇尾巴。我心里喜欢,走过去摸了摸它的脑袋。它舒服得直哼唧。   亦有大娘笑:“七师傅,最近有没有相中哪家姑娘?相中了跟大娘说,大娘帮你上门提亲去!”   我笑眯眯地,绝不反驳:“若有了,头一个告诉大娘!”   大娘又问起月生:“好些日子没见着月生姑娘了,还和卢家的十公子一道呢?”   我笑:“可不是!回去我告诉她,大娘还惦记着她呢!”   大娘笑:“你姐姐针线活做得好,上次帮我给儿子做的一套冬衣,我儿子穿了,夸得跟个什么似的,爱得不行!我说,还没请月生姑娘吃酒呢!”   我笑得极为乖巧:“大娘让她做点活是应该的,说请吃酒可就生分了,以后都不敢上大娘家的门了!”   大娘被我说得满心开了花,笑得合不拢嘴,跟邻里说道:“瞧这孩子,我们从小看到大的,现在多懂事啊!”   张老板亦笑道:“七师傅是个实心眼的人!”   我嘿嘿地笑,都应承了下来。   “叫月生姑娘常来坐,我预备点心和好酒谢她,还有件顶重要的活要请她呢!”   我连连笑:“自然,自然。”   大娘说着说着,忽然感慨:“要是林娘子能活到现在,也可以看着你娶门亲事,过安稳太平的日子了!”   她说的林娘子就是我的母亲,猛地这么一提,倒叫我心里难受起来。   我虽笑着,亦有些伤怀了。   忽然听见有人唤我:“仙栖?老七!”   我连忙转过身去,看见汉良师哥同邵岑还有建岭一处站着,宽大的像座山,立时叫我内心安慰下来。   我连忙辞别各位街坊,飞快地朝他们走去。   师哥小麦色的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,一如既往地叫我安心、快慰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关于行院人家说几句:   行院,也称旧院,是江南,尤其是秦淮一带特有的名词,指那些以卖艺为主的私人妓院。相对于秦淮河北面的朱市,旧院人家的女子大多能歌善舞,既有姿色也有才艺。她们的身价地位较高,吸引的也是有钱人和有地位的人。比如我们熟知的“秦淮八艳”,就是出生旧院人家。   而仙栖的职业,则是琴师。指每次行院的姑娘出局子唱曲儿,都有个跟着弹琴伴奏的,仙栖就是那个弹琴伴奏的人。琵琶也不是单给女性弹的,在评弹中,有很多师傅,既会弹琵琶也会弹三弦,唱起南曲是既嗲又糯,深得我心啊。   其实秦淮风流事也深得我心.......   不要因为我们仙栖抱了一面琵琶就说他有些娘,这是他吃饭谋生的职业。   喜欢就请收藏吧,么么哒! 第2章 突生变故   汉良大概是喝醉了,搂着我的肩膀只嚷不醉不归,我看着他涨红了的面皮,不厚道的笑了起来。建岭整个身子从桌子另一边探了过来,把酒往我和汉良身上倒,一边倒一边胡乱嚷嚷:“仙栖,你喝!你喝!你师哥不行了,你替他补上!”   我正要端起酒杯去接酒壶里剩余不多的残酒,谁知汉良一把挥开我的手,瞪眼:“放屁!谁他妈不行了,谁是孙子!”说着,把桌子猛地一拍,拍得桌面上的碟儿碗儿勺儿筷儿都一起蹦了起来。他劈手就去夺建岭手中的酒壶,抢了来直接对嘴灌。   我不拦他,反正壶里大半的酒已经洒在了我和他的身上。   “花生米子就酒,越喝越有!”店小二吆喝一声,将换上的热乎乎脆生生的油炸花生米端了上来,撤掉了之前冷掉蔫软的。我取出一吊钱递给他,笑道:“烦劳再切点牛肉来,给我这几位哥哥助兴。”   小二接了钱拿在手里掂了掂,笑:“牛肉涨价了,这吊钱恐怕不够爷们几个吃的。”   我正要再掏钱,小二又笑:“爷们几个都喝得差不多了,谁还耐烦吃肉?七爷还不如一人叫一碗酸酸辣辣的鲜鱼汤来醒醒酒呢!”   “好。”我随他去张罗。   建岭猛地一拍桌子,骂骂咧咧说道:“草!等老子他妈有钱了,鸡鸭鱼肉吃到吐!再娶四五个漂亮娘们,天天在家把绫罗绸缎剪着玩!”   “对对对!”汉良师兄搂着我的肩,含糊不清地眯着两眼和我说,“等哥哥发财了,就给咱仙栖娶个好姑娘,置所好宅子,把日子热热闹闹的过起来!”   我胸口一热,眼眶开始发红:“师哥!”   “小七子你别急,赶明儿先找个小妞解解渴!”邵岑已经醉了,伏在桌上讲胡话,“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娶上媳妇?”   “下院里的幺儿老是给你送咸肉,肯定是看上你了,你娶她不就得了!”   邵岑和建岭又说又打又笑,汉良大半个身子耷拉在我身上,忽然唱:“醉卧美人膝,醒握杀人剑。不求连城璧,但求杀人剑!”   他侧头往地上猛力啐了一口,蹦出一声“嘿”!   我静静地看着,穷人的梦不过如此,酒、美人,还有钱。谁又能免俗呢?   等我回到旧院,夜已经深了,长秀的师弟长吉和我住一个屋子,他已经睡下了,屋子里漆黑的。我摸黑点了盏灯,累得瘫在床上不想动。忽然听见长吉和我说话:“七哥,今儿出了怪事。前头有位爷指名要点你,黄妈妈还以为是要听曲,告诉他你出去了,他却说晚上回来再见也是一样的。”   我眉心一跳:“那黄妈妈说什么?”   “她说你去给出局子的姐姐们伴奏了,一时半会的回不来。他就往长秀师哥房里睡去了。”   我松了口气,刚想迷迷糊糊地就睡了,谁知他不依不饶,又说道:“七哥,你知道那位爷是什么来历么?”   我酒困得厉害:“不是有钱的,就是有势的,有什么好知道的?”   长吉在一旁不肯睡:“话是这么说,可头一次见我师哥把人给粘那么紧的,一听说他要见你,脸都拉下来了,拉得老长,怪吓人的!”   我敷衍:“长秀太年轻了,看问题不周到,你别学他!”说完,实在是熬不住了,便沉沉睡着了。   次日一早上天刚蒙蒙亮,我就醒了,打着哈欠去舀洗脸水。晨雾弥漫着,略略的有些看不清。   不管前一晚睡得多迟,我总喜欢早起,早上的秦淮旧院最安静,姑娘和过夜的客人都还在酣睡,整个秦淮只有下仆的浆洗之声。   我顺着岸边的垂柳小路慢慢的踱步。   微风吹在身上,格外的舒服。   我的眼皮渐渐耷拉起来,舒服地几乎要睡着了。   正倚在阑干上打盹,忽然一声轻笑,接着一只大手刮过我的脸颊。我笑:“师哥,昨晚喝了那么多酒,今天这么早就起来了?”   却听那人笑道:“不是说昨晚摆局子,你去陪着伴奏了么?”   我大惊,睁开眼,刚想往后退,却被身后的石阑给绊住了脚,眼看就要掉下去。   他大笑着搂住我的腰,把我往面前一带,凑到鼻尖前:“掉下水的美人本来格外销魂,只是你身体弱,怕是经不得。”   是昨天那个人。   我将手抵在他胸口使劲地推他,谁知他稳如磐石,竟然纹丝不动。   他笑:“小猫似的爪子,想推谁?”   三番五次的羞辱,我实在是气愤难忍,板下脸来:“这位爷看清楚些,我不是院里的倌儿,您可别会错意了!”   他笑得愈加恶劣:“我知道,你不是个卖身的倌儿。只是仙栖,白练掉进黑池子里,还能白多久?”   我怒极反笑:“我生下来就在这儿,还不是好端端的活到了现在?”   他敛了笑,往我脸上仔细端详了一番,末了,还是笑:“生得这么好,还没叫人得了手去,你是有几分本事。”   他一手仍死死的圈着我,一手不由分说拉起我的一只手,拿到眼前细细地玩赏了一遍。   我恼羞成怒,使劲地扯,从不能把手从他手中扯出来,反倒把自己的手拉扯红了。   他竟低头往我扯红了的手背上轻轻落下一吻,语气狎昵极了:“昨天见了你,就想知道你这双纤纤水葱手,是不是真的会弹琵琶,晚上想弄个究竟,你却不肯来。说起来,这样漂亮的手……不知有多销魂呢!”   不知是想出了何种猥琐下流的事来,他那笑容看得我格外瘆得慌。   我抬脚往他脚上使劲一踩,拼命挣出半分,往他脚那儿啐了一口。   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,反笑:“仙栖,你就这点本事?”   正和他纠缠不清地烦闷,远处忽然传来师哥爽朗的笑声:“小七,在哪儿猫着呢?不练晨功了?荒废了,上哪儿哭去!”   我急了,跳脚要甩开他的钳制。   他像捉着耗子的猫似的,可着劲地玩手里的耗子。   他笑:“哦?小七?那是你的情哥哥?”   我忍无可忍,往他脸上啐去!   他一个反手将我反扭到身前,使的劲奇大无比,我仿佛听见了自己骨头扭断的声音。我疼得直打哆嗦,就听他在我耳边沉声说道:“我喜欢你,可不代表我肯纵容你。将来到我府上了,怎么宠你都成,只不许你像刚刚那样撒野。”   我破口大骂:“去你娘的!谁要去你府上?你以为你那儿是天宫宝地啊!死了你那份腌臜心吧!”   他手下的劲越发大了两分。   我疼得倒抽起气来。   他空出一只手,往我嘴上使劲摩挲起来:“装得不是挺温顺的么?怎么突然骂起娘来了?谁教你的规矩?”   师哥的呼声越来越近,我再也顾不得,拼命挣扎起来。   也不是头一遭有眼花了的调戏我,可大家都是来取乐的,谁不是知道了我不是倌儿后也就罢了?谁还像这个人,非要逼良为娼?   “你情我愿的不好么?”我急了,“长秀很喜欢你,你又何必来招我?”   他冷笑:“我就好你这口,要不是你三番两次的拒绝我,我也不至于对你这么上心。你要怪,怪你自己吧!”   ……天王老子也没有这么不讲理的!   我再也顾不得什么财主大老爷了,抡起一脚往他身上踹去。我虽没练过功夫,可踹个登徒子还是绰绰有余的。   谁知他又躲了。   我不死心,又是一脚。   他左躲右闪,我怎么也踢不到他。急得我一头大汗,气得我一身怒火。   恼怒之间,我却没注意到师哥呼唤我的声音戛然而止。   寂静片刻,震天动地的一声怒吼。   “我□□大爷的!”汉良师哥瞪大了眼,抡起一拳往那人脸上挥去!   我吓坏了,师哥可是练过的,一拳能碎掉老大的石头!   那人竟硬生生地伸出手掌接了师哥的一拳。他挑眉看向我:“仙栖,这是你的情哥哥?”   我被眼前的变故吓得有些懵了,竟说不出话来。   他笑:“怎么?怕了?”   汉良师哥大怒:“王八羔子的!看我不宰了你!”说着,飞起一脚,往那人下身踹去!   谁知那人一闪身,又避开了:“仙栖,我废了他如何?”   说完,竟不待我言语,雷电似的拳头就往汉良身上砸去!   师哥被他压制得不能招架,渐渐败下阵来。他骂骂咧咧的,身上脸上中的拳头却越来越多。   眼看着雨点似的拳头劈头盖脸的往师哥身上砸去,我觉得我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碎了。   再也受不了了。   我扑过去,抱住汉良,嚷:“别打我师哥了!要打,打我吧!”   他却住了手,笑:“仙栖,我怎么舍得打你?”   他看着我,带着势在必得的语气:“仙栖,这回我先放过你,下次可没这么好说话了。”   他俯下身来,凑到我耳边,笑:“仙栖,我姓乔,叫炳彰,你可千万要记牢了!”   说完,直起身来理一理长袍,大笑着就走了。   师哥犹要追打他,却被我抱得死死的。   我知道,只怕要坏事。 第3章 兄弟恩怨   师哥坐在床上,骂骂咧咧地让我给他擦药。   我笑:“师哥,您当是楚霸王,力拔山兮呢?”   他犹是骂:“小兔崽子!王八羔子!小老婆养出来的!青天白日的就敢对人动手动脚的!还有没有王法道德了?”   我擦药的手顿了一下,狠狠使劲一摁。汉良不满地瞪了我一眼,我也撇了撇嘴,讽刺他:“师哥,你以后少逞能!伤着了,是好玩的么?”   师哥哼了一声:“也不知道那崽子哪来那么大的劲!要不是我昨晚喝高了,非得给他好看!”   我知道,师哥打不过那人,但我没有揭穿他。师哥总是觉得,保护我这个师弟,是他应尽的责任。现在有人想玩弄我,头一个心疼的,就是师哥了。   “您别逞强,以后,我多避着他点就是了。”   汉良师哥往地上狠狠呸了一声,仍是愤愤不平。   我看着他把脸一扭,别扭得不行,不由的笑了。我给他擦了药,又倒了杯茶奉给他。   “今儿的事,多谢师哥的维护了!”   他瞪我一眼,怕是嫌我不能好好保护自己,气呼呼地接过茶来咕嘟咕嘟喝了个底朝天,末了把杯子还给我,叹气。   我笑:“师哥,您还没老呢,好好的叹什么气啊?”   师哥叹气道:“老七,这么些年冷眼看下来,我们师兄弟十几个,长得好的有几个到头保得了干净?你看看长秀那个样子,要是师父还活着,能不痛心?”   我但笑不语。   他继而感叹道:“十几个兄弟,也就长秀和你生得最好,要是个女孩子家,也就罢了,这是行院的命!可你偏又是个男的,哪有叫别人侮辱了去的?”   我一边收拾上药的家伙,一边笑:“师哥,这都哪对哪儿啊!”   师哥重重叹了口气,摇头:“好,你不耐烦听,我不说了!”   我把挂在架子上的外衣拿下来递给他,他不接,站起身来伸开胳膊。   我抿嘴,笑,一副撒娇样儿!   我替他把衣服穿上,拢了拢衣襟,安抚他:“我不是不耐烦听,只是觉得你瞎操心罢了!这种人,不过是一两天的热乎劲,哪还能天天惦记着我?秦淮的行院那么多,谁还知道他明天又相中了谁?”   我还没说完,房间的门就被推开了。   长秀还没走进来就笑:“哟,霸王在哪儿呢?我来看看,是哪位爷,敢打乔家的五少爷?”   我冷笑:“长秀,你的本事都花在这上面了?”   长秀冷笑:“我自然不如你,连别人的客人都抢了去!”   还没等我反驳他,汉良已经大喝一声,说道:“长秀!你他妈的别给脸不要脸!兄弟们的脸面都快给你赔光了!”   “师哥,都这会子了,你还向着他?”长秀轻哼一声,“眼见他得罪了乔五爷,将来还有的好?”   他走过来,一手轻轻搭在师哥的肩膀上:“您要是有心啊,趁早和他划清了界限,这才是聪明人的举动呢!”   汉良把两眼往长秀脸上使劲一扫,恨不得刮下两块肉来。我知道,他是恨长秀,恨他是块不成钢的铁,任凭着别人糟蹋他,玩弄他。   汉良猛地一挥,挥开长秀的手。   长秀还要讥刺他:“师哥,咱们是什么样人家的出生,你我心里难道不是门清?这会子装高洁,改日拿什么吃饭?都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,您为什么光心疼他,不疼疼我?我又比他差些什么?”   他越说越恨,竟把手戳上了我的鼻梁。   汉良一把打开他的手,气得直冒火:“差什么?我们都是一门的师兄弟,小的时候,你七师哥还少护着你了?有次你不好好练功,师傅罚你一天没饭吃,偏你又最不耐饿,半夜在黑屋子里哭,不是你七师哥悄悄给你送饭去的?”   我想打断他:“师哥,都是哪年的陈芝麻烂谷子了?还往外掏呢!”   汉良挥手:“你别嚷!”继而又说道:“谁知叫师傅发现了,要打你,不是老七硬生生替你挨了那顿打?”   他越说越恼,忍不住在屋子里来回踱起步来:“差什么!老十,我告诉你!你七师哥比你多的是人情味!他做的是人!你他妈做的是什么?婊/子!他妈的连婊/子都不如!”   长秀气急败坏,被羞辱得涨红了脸。   他自小听了不少折辱人的话,可从师哥嘴里蹦出来的,却是头一遭。长秀口不择言:“师哥您这话说得好!您是高洁之辈,我们比不上,可也没见得您考了状元中了举子跃出这门门槛哪!都他妈是下三滥!又有什么高人一等的!”   师哥气得额头上的青筋都蹦出来了,老大的拳头就要往长秀身上招呼!   我的天,长秀可不是小时候了,更何况他小时候也不是任打任骂哼都不哼的主儿!   我抱住师哥的手臂:“师哥!”   长秀犹在那儿哼唧:“不要你装好人!”   我也恼了,呵斥他:“长秀,滚出去!”   他瞪眼:“我偏不走!有种你二位师哥今天就地打死了我,那才叫本事!”   汉良最不经气,挣开我,撸起袖子,冲过去揪住长秀的衣领,攀住了真要打!边怒道:“我他妈今天就替师父教训教训败类了!我看哪个敢拦住!”   长秀也倔,把头一梗,一副随他打死的顽固模样。   汉良瞪着长秀,大拳头在空中气得抖了又抖,就是下不去这个狠手——我知道,都是从小一处到大的师兄弟,何况师哥不是不心疼他,哪里真下得去杀手?   僵了片刻,我拖开长秀,连推带搡把他往屋外撵。   师哥在屋里,颓然长叹一声,跌坐在床上。   我气恼不已,这个不识好人心的小兔崽子!我把他推出屋外,薄责:“长秀!你要胡闹到什么时候!真要把师哥气出个三长两短,你脸上面上过得去?”   长秀蛾眉倒蹙:“不要你假惺惺的做好人!”   我怒:“长秀,你自个儿想想,刚刚说的那是人话?”   他犹是嘴犟:“你和大师哥抱成一气,都来作践我!”   我怒极,怒火在胸腔里转了三转,见他着实委屈,不得强压了心头火,反问他:“谁作践你了?啊?长秀!你扪心自问一下。是,咱们是出生差,可师父教你手艺是为什么?不就是为了让你有个饭碗好堂堂正正的活下去?”   他抿紧嘴唇,就是不说话。   我一把扳过他的身子,急了:“自打师父去世,你……你就不晓得自爱!要是知道你现在这般模样,师父当初就不该叫你手艺营生!”   谁知这话却激恼了他,他一把甩开我,冷笑:“七师哥,你是好人,你是大大的好人!从今往后,你走你的阳关道,我走我的独木桥,咱们谁也别管谁!”   他飞快走出两步,猛地回过头来,发狠:“七师哥,我祝您,您将来可别有跌跤的那一天啊!”   说着,头也不回的跑了。   说实在的,我也不知道,好好的师兄弟,怎么就闹成了现在这般模样。   想当初十几个师兄弟朝夕相对,那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,没法子来学门手艺将来不至于饿死。我、汉良师哥、邵岑师哥和长秀,都是秦淮旧院里只有娘没有爹的野孩子,一个师傅领着学琵琶学三弦,学唱江南的小调。   汉良师哥和邵岑师哥都是不耐烦学这些的熊孩子,一身的蛮力用不尽。   只有我和长秀学的最快。   我转而又学了琴,长秀则又学了笛子。   那时候,师傅总是夸我和长秀,说我耐得下性子,又夸长秀悟性高,很通透。   汉良师哥和邵岑师哥最终也没学成琵琶,他们一个学了舞狮,一个学了棍棒,始终不和我们是一道的。   那时候,我和长秀走得最近。   长秀虽说学东西快,可他淘气,大大小小的事情不知犯了多少件。师哥说的那一次,他拿弹弓打破了人家的窗户纸,又拿弹弓打了人家的孩子,硬是在眼角打出了个坑,差点没把那倒霉的打瞎。   那户人家告状告到师父这儿,师父气了个半死,把长秀也打了个半死,锁在堆柴的小黑屋子里,不给饭吃,放出狠话要活活的饿死他。   我心疼他,偷了两个馒头半夜撬门给他送去。   长秀躺在黑屋子里直抽抽,我把馒头塞给他,他却小声说:“师哥,我背上疼得慌,什么也咽不下去。”   我心疼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,把他搂到手臂里,让他半个身子悬空了,把馒头扳碎了一点一点塞到他的嘴里。   “你说你,怎么又淘?挨了打是好受的?万一化了脓,可怎么好啊!”   他咽下半个馒头,想要水喝。   我给他弄来碗水,喂着他喝下去。   长秀缓过一口气来,恨恨道:“师哥,你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打他!我只恨自己,没能打死他!”   我叹气:“什么仇,非得打死人?”   沉默了一会儿,没想到,他却哭了:“师哥,你不知道,他、他、他骂我是个……有娘生没爹教的野种!他说我成天混在窑姐里,迟早、迟早也是个卖的!”   他说完,忍不住趴在我怀里,嚎啕大哭起来。   我搂着他,想起自己和月生,想起我那熬得快干枯了的娘,忍不住也大哭起来。   哭声招来了师父,我跪着抱着师父的腿,一边哭诉一边求他饶了小十子这一遭,可长秀自个儿倔,死也不肯低头求饶。气得师父又要打他。   所谓的打,就是拿大板子可着劲的挥。长秀都已然那样了,哪还再经得住一次棍棒?   我咬牙跪了下来,低下头:“师父,您要打,就打我吧!”   那顿板子的滋味,每每想起来,还是那么的新鲜彻骨得疼。可不管长秀现在怎么胡闹,我都不后悔挨着一顿。要不是挨这一顿板子,他长秀还能活蹦乱跳到现在?   我记着师父的话,这师兄弟啊,那就是一辈子的兄弟! 第4章 大闹一场   后来我想,这大概是命中一劫,不是想躲就能躲过的。   过了两日,乔炳彰又来沁芳楼,只是他再不点长秀作陪,单点我来给他弹琵琶。   我不肯去。   黄妈妈皮笑肉不笑:“仙栖,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挑三拣四了?”   我冷笑:“就没这个理!单听琵琶不听小曲儿,我又不是出场子的姑娘!您不回了他,我就跟你翻脸!”   黄妈妈叉腰:“哟!怎么着?如今你也要跟我翻脸?”   汉良师哥闻讯赶过来,挡在我面前,也是皮笑肉不笑:“黄妈妈,我得跟您说,那乔老五,不是个好东西!先前秀儿不是挺招他喜欢的么?您找他去呀!”   黄妈妈冷笑:“扯你娘的臊!当我瞎啊!长秀已经是昨日黄花——早他妈蔫了!还叫长秀往前头去呢?那乔五爷能正眼看他?”   汉良师哥急了:“哎,我说你,怎么搞的!平时不是说话挺好听的么?”   黄妈妈不理他,转过来拉我:“仙栖,你可是个明理的,轻重缓急,你可得自个儿掂量清楚咯!”   我躲开她:“正经陪着姑娘唱曲儿我不赖你的,可单点我一个人,我就不能去!”   黄妈妈只管往脸上堆笑:“好仙栖,你是个明白人,那乔五爷是能得罪的么?不能呀!得罪了他,就得罪了这金陵一大片!咱们庙小,惹不起这尊大佛!”   我笑了:“这话说的!秦淮一水的行院人家,有多少漂亮姑娘不能挑?就说咱们沁芳楼,头一个数香鸾姐,再者还有兰英、玉莲和月生,多少挑不得?非来寻我个爷们?这都是你黄妈妈没在前头招呼好!”   “哎呦!我的小爷!你这说的都是哪对哪儿?”黄妈妈将手绢往我脸上使劲一挥,嚷嚷道,“他乔五爷要是喜欢的是个姐儿,我哪至于到这个份上来求你?”   她扯了我的手腕,嚷:“他这不是不吃这一套嘛!”   师哥一见她扯住了我,连忙过来拉她的手,拔高了声音:“哎哎哎,当初咱们师兄弟到你这儿来给姑娘们伴小曲儿,那可都是说好了的!现在你要翻脸还是怎么的?”   黄妈妈被他扯得生疼,恼怒间丢了我的手,叉了手阴阳怪气地说道:“汉爷!您是位爷!您天不怕地不怕!您去和乔五爷说!就说对不住您啦,咱们的仙栖,那是正经八百的琴弦师傅,不能给您单点!您啊,多担待着点吧!”   她一手扯着师哥的衣服,一手把他往外推:“去呀!你倒是去呀!”   师哥也不是个省事的,拔脚就要往外走。   我急得拉住他:“师哥!”   正在拉扯间,门廊上的喜顺跑过来,急道:“妈妈,坏啦!坏啦!”   黄妈妈忙问:“怎么就坏了?”   喜顺说道:“刚刚接了四喜斋的信儿,说是今天晚上点了兰英姐、月生姐和双桂姐的局子,这会子要退!改接红玉楼的姑娘们去了!”   黄妈妈一听急了:“哎呦!我的祖宗!哪有临到头退局子的道理嘛!这会子,眼瞧着就要天黑了,我上哪儿去再弄一桌子局子喲!”   她一把挽起袖子:“不行,我得找四喜斋的老郑头子对质去!敢他妈的涮老娘!活腻歪了!”   我正窃喜,可还没等她迈出我房间的门框,福顺又跑过来,嚷嚷:“妈妈!坏了!坏了!”   黄妈妈一脚踹过去:“去你娘的!怎么又坏了?又坏了什么了?”   福顺喘着粗气,急吼吼地说道:“黄妈妈,徐老爷刚才派人来,叫晚上别送香鸾姐过去了!”   黄妈妈挥了挥手绢:“嘿,这有什么?许是徐老爷家里有点事,才不叫送香鸾去的!徐老爷是长包了香鸾的,他舍得香鸾,难道还舍得银子?”   福顺急得直擦汗:“不、不、不是啊!”   “怎么了?”   福顺急:“是这些日子都不叫送过去了!又说也别打发人去请,请不来的!”   黄妈妈唬得白了脸,这个徐老爷可是她招财进宝的一个冤大头,少了他,得少去多少进项?她急得直搓手:“哎呦喂!这可是怎么说的?难道香鸾得罪了他老人家不成?”   她一拍手:“去请香鸾姑娘过来!”   她干脆不走了,往我和长吉屋子的一把好梨花木的椅子上一盘踞,翘起个二郎腿瞪着门外。   跟着她来的禄顺凑她耳边说道:“妈妈,那上头的乔五爷怎么办?不兴这么单晾着的!”   黄妈妈哼了一声:“让他老人家等着吧!见个姐儿还得煎一煎、熬一熬呢!没这本事,嫖什么妓呀!”   还没等到香鸾来,先来的却是乔老五身边带来的侍从。   他假模假样地给黄妈妈做了个揖,笑:“我家五爷派我来问问您,仙栖少爷是上去还是不去?”   我一听,板下脸来,猛地转过身去。   黄妈妈赔笑:“去!哪能不去呢!”她顺手一指,指向我:“这不是在那儿站着么?烦劳你带了去吧!”   那人一听,上来就来拉扯我。   还没沾到我,师哥已经一把推开他:“干嘛啊这是?告诉你家爷,不耐烦去!”   那人冷笑:“你是哪根葱?敢扫我们五爷的兴致?”   我不愿意师哥永远替我挡着,对那人极为冷淡地说道:“你告诉你家爷,没有单点我一个人的道理,他要是想在这行院听曲,得按行院的规矩来!”   那人听了我的话,也不来拉扯我了,他朝我笑,笑得极为可恶:“仙栖少爷,您去不去随您,我们家五爷啊,就在这楼上候着。五爷可说了,好饭不怕晚,更何况是您呢!不过丑话可说在前头了,我们五爷搁这儿干耗着,你们沁芳楼全楼上上下下也得陪着!”   黄妈妈一听不对劲,忙蹿了起来,三步并成两步跨到那人面前,急眼:“这话可是怎么说的?”   那人昂起头冷笑:“乔家五爷点你沁芳楼的人不去,谁还敢和乔家对着干,非点你们沁芳楼的人?”   黄妈妈一听,一屁股坐在地上,放声大哭起来,一面拍着地面一面破口大骂:“哎呦老天啊!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!遇上这么个不知死活的冤家哟!这儿开不了张,做不了生意,我们全家上下几十口人,拿什么吃饭哪!”   说话间,香鸾已经裹了阵香风走了进来,还带来了我的姐姐月生。   香鸾一把叉住黄妈妈的胳膊往上拽,一面说道:“这是唱哪出啊?坐地上唱?妈妈快起来吧!您不嫌丢人,我还嫌丢人呢!”一面向月生和小丫鬟使眼色。   月生忙和她一边一个,硬是把黄妈妈给架了起来。   黄妈妈指着我,气得一个劲直打哆嗦,一面向香鸾告状:“我可跟你说,这日子没法过了!晚上原本你们几个定好的局子,都是这个死鬼愣是给你们搅黄了的!没了生意,我看我们拿什么吃饭!”   香鸾不明就里,瞥了我一眼。   我扭过脸去,不肯说话。   黄妈妈一看我不松口,竟向月生扑过去,逮住了就打。月生不像我,她是个怯懦的人,被打得直抱头乱窜,哭天喊地起来。   我气急了,冲过去一把推开黄妈妈。月生得了救,往我怀里一扑,捂着脸号丧起来。   香鸾跺脚:“妈妈!做什么呀,你就打人!传出去,仔细别人笑话你!”   我搂着月生,感觉火气窜到了脑袋上,我的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拔高了:“黄妈妈!我可跟你把话说清楚了,要是再弹月生一根小指头,我就烧了你的沁香楼,咱们一拍两散!”   黄妈妈一听,气得脱下鞋子要砸我。   香鸾一把夺下她手上的鞋子,先骂我:“老七!你有完没完!”再骂黄妈妈:“妈!您多机灵的一个人啊!好好说话不成么?偏要叫?咱们这儿是行院人家,不是底下站街的!”   她到底是头牌第一,声名在外,等闲黄妈妈也不敢真惹怒了她,只得抹泪叹气,说道:“那你说,怎么办吧!”   香鸾看向我:“七师傅,你自己说,怎么回事?”   我看着香鸾那张艳丽娇媚的容颜,哪好意思说是乔五爷要侮辱我,我不肯去,才叫黄妈妈这么撒泼的?   那我还是个男人么!   我不肯说,黄妈妈又在那儿只管恼。   弄得香鸾也有了些火气,她眼波一横,斜上师哥,笑了:“七师傅不肯说,那汉爷说呗?叫我不明不白的,我可怎么收拾这烂摊子?”   师哥似乎有些惧怕香鸾,五大三粗的一个大老爷们愣是倒退了两步,躲开香鸾:“别别,别问我!我可不是当事的!”   香鸾伸出去的手在师哥肩膀上不轻不重一拍,轻笑一声,似乎有些不屑。她转过身来,看见禄顺对她挤眉弄眼,便一把揪过禄顺来,假笑道:“怎么着?你也是当事的?那你说!说得清楚了,我有赏!”   禄顺一见有银子,顿时眉开眼笑,凑到香鸾耳边叽叽咕咕一气乱说。   香鸾多聪明的一个人,瞬间理顺了,瞪了我一眼,又和黄妈妈笑:“妈,别说仙栖多事,咱们行院可真没这个规矩!就是先前长秀陪着五爷,那也得是长秀自己情愿不是?现在仙栖不愿意,您也不来强啊!”   黄妈妈急:“可、可这五爷是好得罪的么?你们姐妹几个的局子还摆不摆了?”   香鸾思忖片刻,嫣然一笑,说道:“摆!哪能不摆啊?”她笑:“五爷不是不让我们姐妹几个出去么?咱们就把酒席摆五爷的屋子里,我们一起热闹热闹!就当过节了!”   黄妈妈刚要反驳,就被香鸾摁下去,她笑:“我啊,我就唱《描金凤》,从徐惠兰屈死,一直唱到钱志节为他申了冤报了仇,叫仙栖给我伴奏,直唱上他一整宿才好呢!”   她笑,笑得极媚极可人:“妈,您说好不好?”   黄妈妈瞥了我一眼,见终于有了对应之策,这才扯出个笑来,搂了香鸾:“我的儿,只有你真心为我着想了!就按你说的办吧!”   说着,抚了抚额头,吩咐下人快去置备酒席。   香鸾笑:“七师傅,您陪我先回房练一遍曲子呗?”   我陪着她走了出去,半天笑道:“今天,多谢你了。”   香鸾摆手:“别谢我,我啊,瞧着月生的面!”说完,自个儿一乐,噗嗤笑了。 第5章 忍与不忍   沁香楼大概除了节里、过年,或者头次铺堂,寻常的日子里,就没这么热闹过。全楼的姑娘都在,个个花枝招展的裹着一身的绫罗绸缎,阵阵香气随风地往面上扑。   宴席就摆在沁香楼的大堂里,亮堂、宽敞,也够硬正,好叫外头对面的、过路的都听得见,心里头都得明白,这沁香楼也是个老招牌了,不是那么容易给打压下去的。   我看着他们忙里忙外的,心里却很忐忑。   能这么闹一次,却不能这么闹两次。可这一次过了,乔炳彰却未必肯放过我。   “我就好你这口!”他的声音猛地在脑海里一响,吓得我一个哆嗦,端在手中的茶杯差点给扔出去。   “仙栖,你这是怎么了?”香鸾一边将玉簪子往发髻里稳了稳,一边撩了帘子从内室走出来,正巧看着我差点把茶杯泼出去,也有些愣了。   我勉强一笑:“没事!”   她也笑了笑,对着镜子又照了照,抿抿嘴唇,说道:“你别慌手慌脚的,你姐姐还指着你拿主意呢!你啊,得定定神,船到前头自然直不是?你愁也没用!”   我笑:“香鸾姐是女中豪杰,我比不得!”   香鸾笑着啐了我一口:“别嘴甜!”   她说着,忽然敛了笑,执起我的手:“仙栖,你是月生的弟弟,我又和月生亲,有几句话嘱咐你——谁也不是天生的就一个心上多几窍,谁不是遇了事琢磨了才好的?天无绝人之路,你得记住这句话!”   我笑:“是,都听香鸾姐的!”   她斜了我一眼,也笑了,让一旁的丫鬟抱着琴,率先走了出去。   我深吸一口气,心想道,可不能让个女儿家比了下去,于是一咬牙,也走了出去。   大堂里,兰英坐在乔炳彰身侧,抱着琵琶已经唱上了,唱的是“银烛秋光冷画屏,碧天如水夜云轻。”   乔炳彰一手搂着一旁的长秀,一手端着酒杯,眯着眼睛跟着兰英的曲子摇头晃脑的很是逍遥。面前满桌的酒菜,竟是动也没动。   我看着他那吊儿郎当的样子,恨得咬碎一口银牙!   然而,大丈夫能屈能伸,更何况如今……不由得我不低头。我低了头跟着香鸾朝他走过。   香鸾在前面笑着拜下去,说道:“五爷,香鸾见礼啦!”   乔炳彰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去,落在我身上,含着无限的调笑之意。   我那恨啊,不提也罢!   我跟着香鸾拜了下去,只是没说话。   兰英的曲子戛然而止,气氛陡然紧张起来。   香鸾毕竟是沁香楼的头牌,她一看气氛不对,连忙端起一旁斟好的一杯酒,双手递了过去,笑道:“香鸾今天是头一回见五爷,五爷怕是瞧着我眼生吧?香鸾敬您这杯酒,您啊,千万赏我个薄面!”   她笑颜盈盈,比花还娇艳,别说是人了,就是块木头,也得叫化了。   乔炳彰噗嗤一乐,一手接过酒杯,一手托着香鸾的酥手让她起身。他看着玩笑似的,说道:“香鸾姑娘,久仰大名啊!听说你曲儿唱得极好,我今天可是有耳福了!只不过,你的琴师,莫非是个哑巴?”   我恼怒,我是不是哑巴,你能不知道?   “不是,哪能呢!”香鸾笑着绕着他走了过去,侧身把长秀挤开,缓缓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,“五爷又不指着琴师唱歌,问那么多可就没意思了!”   她十指纤纤执起酒壶,极柔极媚地又倒了一杯酒,笑:“五爷,再喝一杯吧!喝了前三杯,讨个彩头不是?”   乔炳彰看了她一眼,又看了我一眼,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来。   他接过酒杯,一口仰尽,眼看着香鸾要倒第三杯,他伸出手掩住酒杯口,笑道:“哎,这第三杯可不能这么随意的就喝了,那多没意思啊!”   他一伸手,直直对上我,笑:“你来,敬我这杯!”   我眉心一跳,下意识从椅子上站了起来。   黄妈妈那个老不死的,在我背上使劲一推,我一个踉跄,差点栽乔炳彰身上。   乔炳彰盯着我,颇为眼神玩味。   我硬着头皮走了过去,端起倒了半杯的酒杯刚要递过去,他却挑剔:“怎么着?敬酒还不满杯的敬?这是要赶我走呢,是不是?”   黄妈妈忙不迭地笑:“哪能呢!仙栖,还不快满上?”说着,一个劲地向我递眼色。   我忍,我执起酒壶将酒杯续满,硬着头皮送了过去。   乔炳彰继续挑刺:“不说点好听的?”   我扯出个笑来,咧咧道:“五爷赏脸,饮了这杯吧!”   他这下是真乐了,牙花子都露出来了。   乔炳彰伸过手来,我刚想脱手,他已经连杯子一把包住了我的手,使劲刮了一下,这才从我手中抽出酒杯,脖子一仰,喝了个干干净净。   我想,我的脸都绿了。   他慢条斯理地执起桌上的酒壶,又给斟满了,递到我的面前,笑:“承了你的情,还你这杯,如何?”   如何?我真想把酒泼他脸上!   大约是我手抖得厉害,遥遥坐在桌子另一边的月生她们都站了起来,胆战心惊的看着我。   我偷偷瞥了一眼香鸾,她也揪紧了手中的绢子,很是紧张地望着我。   我在心里长长叹了口气,恨自己没那个能耐。   在他咄咄逼人的注视下,我接过酒杯,皮笑肉不笑:“谢五爷!”说完,对着嘴唇一仰脖子,也来了个底朝天。   乔炳彰那厮一见,乐了,拍手笑:“好!痛快!”   我趁着他乐呵,一抽身向往后头缩去。他却一把拉住我的手,不依不饶:“哎哎哎,喝了我的酒,也不把名字报上来?”   我都听见自己牙咬得咯嘣支棱作响的声儿了,死死盯着他。   黄妈妈刚想说话:“五爷,我们这……”还没说完,乔炳彰一抬手:“别介,我啊,问的是他,不是你!”   我继续忍吧,还能如何?   “回五爷,小的姓林,叫仙栖,是这沁芳楼弹琴的师傅。”   他捏着我的手腕不松,笑:“仙栖?那俩个字啊?怎么写啊?”   我脱口而出:“瞎起的名字,没什么噱头,五爷不用往心上去!”   他轻笑两声,眼看着要板下脸来,香鸾抢着笑道:“五爷,兰英妹子刚才唱的那出《秋思》还没唱完呢!您要是不想听,让她换出再接着唱!这嗓子刚亮起,好还在后头呢!”   乔炳彰戏谑的眼神往我脸上一扫,猛地撒开手。   他的力气忒大,差点借着后劲把我扔了出去。我朝后踉跄两步,却是长秀沉着脸,扶了我一把。   乔炳彰把玩着拇指上的翠玉扳指,闷头笑:“不是说香鸾姑娘的嗓子最亮么?不如香鸾姑娘自己来唱一出啊?也让我看看眼,见见世面不是?”   香鸾腼腆一笑,满口答应了,笑道:“唱得不好,五爷多担待啊!”   乔炳彰笑道:“怎么能不好?沁芳楼香鸾姑娘的嗓子,甜得和那拔丝的糯米藕一样,是金陵城一绝啊!”   香鸾含羞一笑,从丫鬟手中抱过琵琶,取下包裹着琵琶的布套子,拨了拨琵琶弦,侧头示意我。   我刚要执起三弦,谁知那姓乔的又事多:“哎,我听说这位仙栖师傅弹得一手好琵琶,我还正想见识见识呢!怎么,没这个巧缘分?”   “不能够呀!”香鸾连连赔笑,“今天晚上五爷怎么高兴怎么来!”   说着,将琵琶往我怀里一塞,顺手接过三弦来,笑:“我们唱《赏中秋》,对唱。五爷,您看行么?”   乔炳彰一听更开心了:“好啊,那敢情!仙栖,我正想着你是不是真的会弹琵琶呢,没想到还有意外惊喜不是?”   又是那句话,我气得就快翻白眼了,可一屋子的人,个个盯着我,大气不敢喘一声,就怕我跟乔炳彰翻脸——他可是财神爷啊!他可是地方一霸啊!   只恨我势单力薄,人微言轻。   我红了眼,硬生生将怨气咽回肚子里。   手挑琵琶弦,口启商宫调,唱的是许仙的词——七里山塘景物新,秋高气爽尽无尘,今日里欣逢佳节同游赏,半日偷闲酒一樽。云儿翩翩升,船儿缓缓行,酒盅儿举不停。脸庞儿醉生春,情至缠绵笑语温。娘子啊,我是不知几世来修到,方能够缔结丝罗,攀了你这女千金。我好比:得水的鱼儿有精神,我是暮暮朝朝,忘不了你白素贞!   唱到最后,他竟跟着唱了起来,只那一句:“我好比,得水的鱼儿有精神,我是朝朝暮暮,忘不了你!”   省去了“白素贞”三个字,从他嘴里蹦出来,竟是那样的可恶!   他那眼神带着刀尖子往我身上一下一下的割。   我一口气堵在嗓子眼,再也忍不了,猛地站了起来,将手中的琵琶往地上使劲一砸!   这下吓坏了香鸾她们,我知道,她们没有局子上给客人甩脸的说法。这是行院人家的大忌!   可我再也顾不得了,人活世上一身傲骨,不能轻易叫人折了去!我扫视一圈,一屋子的人紧绷着,害怕得不行。我心底忍不住大笑起来,可惜!可惜师哥不在,否则他一定明白我!   我狠狠地瞪着乔炳彰,心想,气吧!狠狠地气吧!你要不打死我,你就是个孙子!   谁知那人盯了我半天,反倒笑了,鼓掌道:“好好好,好一出怒摔琵琶啊!这许仙没想到,不是个泥人,倒也是个有三分脾气的嘛!”   他说完,挥挥手:“好了,热闹过了!你们都该干嘛干嘛去吧!”   我眼看见所有人松了一口气,飞快地往四面八方躲,也想趁乱离开,没想到就听他又发话:“仙栖留下。”   这么多人,不知是哪个推了我一把,把我推出了人群。 第6章 忍无可忍   霎时间,原本乌泱泱的一堂屋的人都散光了,只有乔炳彰似笑非笑地看着我。   “仙栖,过来。”   我僵在原地不肯动弹。   他却玩味着,笑了:“仙栖,你架子不小啊!要见你一面,可比见头牌的姐儿难多了!”   我顶了回去:“五爷按着行院的规矩来,也不至于生出这么多事。”   “行,算我的不是。”乔炳彰乐了,“可你脾气也不小啊!”   他的目光落在被我使劲摔在地上,断了弦的琵琶上,缓缓站起身来,朝着琵琶走了过去。   我与琵琶不过一步之遥,见他走近,忍不住倒退了两步。   乔炳彰却没发难,他弯下腰,抱起琵琶看了看,一脸的叹惋:“这油沽过的琵琶是有年头的,声音也比一般的响亮,怕是跟了你有日子了,这么一毁,岂不可惜?”   我紧绷着脸不说话。   他将琵琶抱在怀里,拨了一下剩下的弦,侧耳听了听,啧舌笑:“还真是不错呢!你真舍得?”   舍得?可拉倒吧,这琵琶是师傅送我的,跟着我好几年了,平日靠它吃饭,寂寞了靠它打发时光,如今摔坏了我岂能不心疼?可心疼归心疼,我更讨厌他那幅自以为是的模样!   乔炳彰说话间,将琵琶递给了随从。   我急了,冲上两步:“你干什么?还我琵琶!”   他却趁机一把扯住我的胳膊,将我使劲圈进怀里,笑得得意:“仙栖,我知道你舍不得,我找个人接好弦再还给你,岂不好?”   我使劲扳他的手,沉下脸:“用不着!我自己会接!”   他死活不肯松手,就这样圈着我又坐了下来,另一只手又端起酒杯,笑了笑:“仙栖,咱们刚喝过一巡,照着你们这儿的规矩,是不是还差两巡?”   我拼命想甩开他,边呛他:“五爷不理会我们这儿的规矩,现在又有什么好说的!”   “哎,话可不是这么说的!”乔炳彰笑,“你说没有单点你的道理,我就坐在这儿,点了你们沁芳楼一楼的人,现在是他们自个儿走了,与我不相干。我怎么就不守这儿的规矩了?”   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,我恼怒自己想得不周全。   仍是不能遂了他的意,我耷拉下眼皮,说道:“既然五爷肯守我们行院人家的规矩,那是抬举我们。”   我故意顿了一顿。   果然,他笑着点头:“仙栖,你明白就好。”   我短促一笑:“既然五爷赏脸赏了我们这儿的规矩,就请五爷遵循到底吧!我是个琴师,不是卖身的倌儿,五爷要是想听曲,就请松开我。”   他反问:“若我不想听曲呢?”   “那就请五爷另点别人吧!”   乔炳彰仰头大笑起来,仿佛我说得很好笑一般。   我沉着脸,忍不住地瞪了他一眼。不巧,正对上他笑弯了的一双眼。   他渐渐敛了笑,捏着我的下巴,硬是扳起我的头,让我直视着他。   “仙栖,你生得真是漂亮啊!真是宜笑宜嗔,宜喜宜怒,怎么着都好看,都让我心里七上八下的!”他语气流里流气,像个十足的地痞流氓。   我真生气了,手上不知哪来的劲,竟把他的手从我的下巴上推开了。   “五爷是读书人家的公子,岂不闻皮相之见如浮光掠影,只能求一时,不能保一世么?”   他嗤笑一声,忽然眼睛一亮:“仙栖,你读过书?”   我咋见他这么欢喜,还没明白过来,转念一想,这才醒悟——他哪是真关心我读没读过书?他这么高兴,无非就是像别的嫖 客一样,姐儿自然是要会琴棋书画的,要是还会念两句诗词歌赋,那就更加分了!   “没念过!”我冷笑,“我们穷苦人家的孩子,哪有机会念书呢!”   乔炳彰显然不相信我,他托起我的手,在万盏烛灯下仔细打量了一番,又捏住了,使劲摩挲了两下,劲大得几乎搓起我一层皮!   我疼得直想抽回手。   他似乎对我的手很是感兴趣,说什么也不肯放。   “仙栖,你这双手可真不像穷苦人家出生的,这么得干净漂亮,甚至一点茧子也没有。我第一次看见了,就琢磨,这样素净的手,真的会弹琵琶么?”   他满是狎昵的一笑,继而又说:“现在,我又得想,这样好看的手,真的不会写字么?”   乔炳彰看向我,挑眉:“那得多可惜啊!仙栖,你说是不是?”   他的神色显现出侵犯的意味来,我的神经一绷,还没等我做出反应,他圈着我的一只手狠狠一使劲,把我转个圈,摁坐在怀里。   我如临大敌,像一脚踏进抓捕器的兔子,拼命想要拔出自己。   可他制住我,却是易如反掌。   他硬搂着我,毫不在意的我攻击,凑到我耳边轻笑:“仙栖,这么漂亮的手,不会写字画画可真是暴殄天物了,你要真不会,我教你,一个大子不要你的。”   他的气息全从我的耳朵眼里吹了进来。   我一个寒噤,猛地一挣,狠狠撞在桌边上。   他怔住了,我却浑然不觉得疼,只管对他说道:“承蒙五爷的好意,我领受不起!我只是个琴师,会写自己的名字就够了!也不打算考状元,不用学那么多!”   乔炳彰始终圈着我的手终于缓缓放开了。   我得了空,飞快地躲到一旁。   他看着我,皱眉:“仙栖,你太倔强了!你难道不知道,你越是这般抗拒我,我越是放不了手?”   我不由冷笑:“五爷说话理太偏!难道牛不喝水强按头?”   乔炳彰理了理袖口,慢条斯理地笑着说:“也好,仙栖,你就保持这个骄傲的模样,千万别低头。你越是欲拒还迎、欲推还就的,越是对我的胃口!”   他笑着侧了头,对随从夸夸而谈:“我乔老五可好久没见过这样带刺的美人了!这回偏他对了我的脾性,你们说巧不巧?”   那乔家的随从岂是善类?随即笑道:“五爷您艳福无穷,说不定这小子就是摸透了您的脾气,故意对你来这一手,好让您对他欲罢不能,整天惦记着不是?”   他和另一个随从相视一笑,又说道:“这招是行院的姐儿惯用的,谁不会点看家的本事?这小子肯定是偷偷学了来,如今打算用到您身上,好教您对他一心一意、死心塌地的!”   ……太侮辱了人!   我的眼睛都红了,拳头捏在身侧,忍得直发抖。   没想到那人还不肯住嘴,又笑道:“他姐姐不是那个叫月生的么?一双狐媚子的眼睛,勾得吴老六神魂颠倒,欲罢不能的。他姐姐倒拿了吴老六的钱倒贴一个姓卢的小白脸,这样好的手段,不是现学成的?”   再忍,就对不起我是个男人了!   我随手操起桌上的碗碟朝那人狠狠砸了过去!   盛怒之下,我竟一砸一个准,砸在那人的脸面上!   犹是不解气,我抡起地上的凳子,劈头盖脸就要往那人的面门上招呼过去!   我已然是顾不得后果了!   没想到乔炳彰的功夫却真不是吹嘘的,他猛地站起来,眼疾手快夺下我手中的凳子,顺手给了我一个耳光。   清脆的一记耳光打在我的脸颊上,打得我心里振聋发聩,如醍醐灌顶般,不能更清醒了。   这些人,哪个把我们真的当作人了?哪个不是拿我们当成逗乐的鸟雀来耍着玩了?   他们以玩弄我们的身体为乐,以作践我们的心灵为快,还要我们百依百顺地听从他们,都是他妈的一帮禽兽!   乔炳彰仍是发狠:“仙栖,你太放肆了!我府上,可容不得你这样的没规没矩!”   我捂着脸,亦是发狠:“姓乔的,我就是死了,尸体也绝不踏进你府上半步!”   他怒目瞪着我,我亦半点不肯退让,恶狠狠地回敬他的目光。   我口不择言:“乔炳彰,举头三尺有神明,你最好别把事情做绝了!有朝一日后悔莫及!”   我直呼他的名讳,我只怕是疯了!   他朝我一步一步逼近,越近越能看清他的怒容。   我不肯退缩半分,梗着脖子瞪他,瞪得眼睛都开始抽搐了,也不罢休。   他走到我的面前,再次扬起手。   我到底不够胆大,闭上了眼,嘴里却仍在发狠:“你最好打死我!我好化作厉鬼,叫你日日夜夜不得安宁!”   谁知片刻,他的手却轻轻落在我被打了的脸颊上,轻笑:“打疼了你了?”   他忽然的转变令我不知所措。   又听他笑:“我知道,不该打你。泥人还有三分脾气呢,何况是你?”   他笑了笑,又说:“凤翱翔于千仞兮,非梧不栖。仙栖,你是只凤凰啊,骄傲一点是应该的。别生气了,往后,我再也不打你了。”   我听了说不出的惊惧,猛地睁开眼睛,就见他的脸越靠越近,眼见就要贴上我。   我一把推开他,声嘶力竭:“滚!”   尾音带着颤,难以掩饰我内心的波澜。   乔炳彰没有再靠近,他又是换上了那副斯文模样,笑道:“黄妈妈,黄妈妈!”   黄妈妈像是幽灵似的,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窜了出来,陪笑:“五爷,您有何吩咐?”   乔炳彰抽出一张银票塞进她的手中,笑道:“这是今晚摆酒席的钱,妈妈收着。”   黄妈妈一看那票值,顿时笑得合不拢嘴:“谢五爷赏!您可真是大手笔!泰气!”   乔炳彰笑:“我走了!”   黄妈妈急忙挽留:“您不留下过夜?”   乔炳彰瞥了我一眼,笑:“叫谁陪?”说着,轻轻在我肩上一拍,笑道:“罢了!”   黄妈妈连忙送他出门。   我一听那声“罢了”,还没来得及窃喜,就见他在门口停下脚步,笑:“黄妈妈,我那儿珍藏了一把好琴,轻易舍不得见人的。可如今就是巧了,赶明儿啊,我想请仙栖到我府上来,见见我这把宝琴!”   黄妈妈满口答应:“这就叫巧!您别看仙栖那孩子常弹琵琶,其实啊,他弹琴才叫绝妙呢!”   乔炳彰的目光在我身上滞留片刻,随即大笑起来,势在必得。   我脸上的疼还没消去,心中的恨更添数倍! 第7章 岁月静好   我以为乔炳彰必定趁势追杀,要杀我个干干净净,没想到,一下子却安静了下来,仿佛那一晚不过是场噩梦,醒了,也就烟消云散了。   我乐得清静。   午饭前,月生和兰英想去买布料做枕头套,非要我和汉良师哥陪着。   汉良师哥玩笑:“上个月才买过,怎么又要?做那么多枕头套子,一个床上要摆几个枕头?”   兰英红了脸,作势要打师哥,复又掩了唇笑道:“前天看见七师傅床上的枕头套子旧了,难道真不想着换一个?”   我打岔笑:“旧的用着舒坦。”   月生坏笑起来:“吴六老爷总说我不挂记他,贵的东西我也送不起,绣对枕头套子给他,祝他和他那新买的小妾生个大胖小子传宗接代!”   我和师哥都不厚道的大笑起来。   正巧香鸾走过,便站住了笑:“你们说什么呢?这么开心?”   兰英红着脸,把月生的话给重复了一遍。   香鸾笑着啐了月生一口,也不厚道地跟着乐:“吴六老爷都快八十了,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也就算了,还来和我们月生扯不清!也不知道他到底行不行啊!”   我们大笑着不能停,师哥更是杠了月生一下,挤眉弄眼地笑:“就是要不行的才好!”   月生臊了,扯着手绢直打汉良。   香鸾止了笑,说道:“你们去买缎子,顺便帮我看看有没有好料子。”她看向我,笑:“仙栖师傅,你多费心啊!”   我点头:“还是要杏红色底子蝙蝠纹?”   “那倒不一定,要是料子好,就是别的颜色花型也成啊!”香鸾微笑,“只是别挑太素的,穿在我身上显得没精神!仙栖师傅多费费心,挑到好的,我请您喝酒!”   我还没说什么,月生先不好意思了,抢着说道:“香鸾姐姐叫他看点料子是应该的,还谈什么请不请的?也太生分了些!”   香鸾笑道:“没这说法!每次仙栖他们不分谁,帮我从外头点什么,我都是有谢的。这不是生分,这是咱们做人的之间的人情味。仙栖,你说是不是?”   我笑着点头:“是啊。”   香鸾说的一点没错,河下人家的日子也许过得辛酸屈辱,但那是外边对我们的伤害,我们自己,却不像世人猜想得那样勾心斗角,平日里互敬互爱,来来往往的,很是有人情味。   月生和兰英走在前面,我和师哥在后方两步跟着。   她们偶尔上街,每次都爱往热闹的地方凑,我们常做她们的保卫,次数多了,也就习惯了。   左看看右看看,终于到了绸缎庄子。   店铺里有学徒伙计招呼她们,奉上了香片茶,又有那么多的新鲜料子等着挑,一时半会,自然是舍不得走的。   我和师哥在对面的的酒馆坐了下来,要了一壶烫好了的竹叶青,配上一碟花生米,慢慢地倒着喝。   一壶酒快见了,师哥忽然跟我笑:“仙栖,有件事我得跟你交个底。”   他笑得似乎有些促狭,抑或是我有些微醉,分不清了。   我笑:“哦?你悄悄娶了婆娘?”   他噗地一乐,正夹着花生米的筷子往我身上一甩,笑:“好你个小七子,敢调侃我了?”   我莞尔,浅浅地又呷了一口酒,忍不住还是要拿他打趣:“要不就是你搞大了哪家小姑娘的肚子,又不肯负责?”   汉良瞪眼,拍着桌子佯怒。   我憋坏,笑:“难不成是个寡妇?”   师哥干瞪眼,半天也噗嗤一笑,探过身来搂住我的脑袋,使劲在脸上摩挲了一把,笑:“你小子嘴上就不能饶过人去!”   我闷声直笑,乐得不行。   师哥端起酒杯,一口吞了个干净。   我殷勤着执起酒壶给他续上,嘴角犹是挂着笑。   他指着我的鼻子,笑骂:“无事献殷勤的东西!”说着,扭过脸去,从窗户往外看对面。   我跟着看了过去。   对面的绸缎铺子里,月生和兰英正在那儿比划一块香檀色的料子,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。也不知道是月生说了什么,兰英忽然捂了脸,朝我们这里瞥了一眼,含了几分笑来。   我一愣,虽然隔着老远,莫名地却知道,她是在看我。   兰英盯着我,远远的,我却分明见得她眼波一横,跟着又是一笑,这才回过脸去。   犹是我不能,脸上仍是一热,心里只是叹息,恨我自己积攒下来的体己太少。倘若再多点,能置上一所房子,再办起一件正经营生,我与兰英,也不是不可能。   师哥全看见眼里,末了笑道:“兰英是个好姑娘。”   我低低“嗯”了一声。   “娶了她吧!”师哥忽然这么说。   我一愣,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。   师哥却躲开我发懵的眼神,低头闷声笑了笑:“我就是想和你说这个事。我啊,攒了一笔银子,准备给你娶兰英。兰英那儿,我都托人问好了,她都是肯的。就连黄妈妈那儿,也不多要你们的。”   我一时难以明白他言语间的意思,涩涩一笑:“师哥,别、别开玩笑!我的事,我……”   他扭过脸去,笑道:“当初我和妈保证过的,你的事就是做哥哥的事。这些年,我一直琢磨这个事,如今那该死的乔老五刚和我们闹过一场,我想着,不能再拖了!”   师哥说的“妈”指的是我仙逝了的母亲。他的母亲很早离开了行院人家,丢下师哥一个半大的孩子,再没了音讯。母亲心疼他,认他做了干儿子,和亲生的一样待。  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。   沉默良久,我头一次那么的严肃和师哥说道:“师哥,这钱我不能要你的。不说什么连亲兄弟都明算账的话来搪塞你,我实话说,我就没打算娶妻生子。这个世道,咱们活着都是艰难,又何必生了孩子来祸害他们?”   师哥匆匆瞥了我一眼,又挪开了视线:“那不成!难道你等到老了,还是这么无依无靠的么?”   我笑了笑:“一个人有一个的缘法,强求不来的。”   他还是不看我。   我继而笑道:“现在我守着师哥,等师哥娶了亲生了孩子,我守着大侄子过!”   汉良师哥终于看了我一眼,忽然眼中有了些许朦胧的意思,我心中大震,师哥那样的铁骨汉子,难道是要哭了么?然而他深吸一口气,使劲揉了揉我的头,到底换了笑容来。   “好,咱们兄弟两个过一辈子!”   我心头一热,扭过脸去,愣是在瑟瑟的秋风中哽咽了一声,悄悄拿手抹了抹眼角,这才摆出笑来,搭在师哥的肩膀上,笑:“对,我守着师哥一辈子!”   我将酒壶里剩下的一点酒全都倒了出来,忍着泪意可劲一口,辛辣辣的酒气从鼻子窜了出来,我冷不丁呛了一下,掉下两滴无名泪来。   等酒从喉咙滑入胃中,立马变得热辣辣的,就像寒冬腊月里,和师哥睡在一个被窝里,师哥身上,也是这样热乎乎的。   前面忽然刮过一阵风,却是月生从绸缎铺子里跑了出来,一手拉了我,一手拉了师哥,就往外面拽。   我忙笑:“慢点,仔细点!”   师哥忙跟小伙子笑:“记我账上,月底一块儿结!”   月生拉了我和师哥进了缎子铺。   她执起一段红绸,嫣然一笑:“瞧,多漂亮啊!我绣对浮水的鸳鸯在上面,做个被套子,送给十郎如何?”   那个卢十郎,糟蹋了我的好酒不算,如今又要糟蹋好绸缎了?   唉!   我笑:“你高兴就好。”   她比划在身前,又侧头问师哥:“好看么?”   师哥是个直肠子,笑道:“我不懂,你自个儿挑吧!”   兰英在一旁也笑:“月生姐姐,分我一半吧!”   月生斜乜她,调侃:“好妹妹,你要这红绸缎子做什么用?莫非,你私藏了个情郎?”   兰英瞥了我一眼,脸霎时红如云霞。   月生跟着看了我一眼,随即会意,也抿嘴笑了,轻轻推了兰英一下,笑道:“好,就分你一半!”   兰英闻言,又瞥了我一眼,带了些许冀望。   我掩饰着朝四下看了看,却真看见一段好料子,指了指笑道:“把那匹拿出来我瞧瞧。”   学徒抬头一看,见我指着墙面架着最高层的一卷缎子,有些摸不着头脑的笑了:“七爷,这可都是陈年旧货了,您不看点新鲜的?”   我笑:“你只管拿下来。”   他见我喜欢,便架了梯子去取。   拿下来掀开外面防灰的一层薄纱纸,我仔细一看,确定了自己的眼神没问题,是匹上好的妆花缎。   这店面上的掌柜赵芹在一旁笑:“都说仙栖师傅眼光好,一下就把我们这最好的货给挑出来了!这是当初自家做了预备着上贡的,一共就十匹。没承想这匹给烧了一个小洞眼,自然是不能再往上头送了,可搁这儿卖又没人会补,过了一个月,我就给放最上头了。想想,都是三四年的事了!”   我笑笑:“这就是投缘了。”   赵芹扒拉着算盘笑:“仙栖师傅想要?”   我笑:“您嘲笑我?我哪买得起?实话跟您说,我家香鸾姑娘托我看看的。我这儿心诚,您那儿宽容着点,比个价。破了个眼不要紧,香鸾姑娘自然是能补上的。”   赵芹眯起眼睛,笑了:“您早说啊!”扭头吩咐小学徒:“一会儿包好了给沁芳楼送去!”   出了绸缎铺子,师哥一直像有心事,直到了沁芳楼门口,他才拉住我,我笑:“师哥,你怎么了?”   他把我拉到门前的老榆树下,盯着我,半天笑:“仙栖,方才我的话可都是认真的。”   我笑了:“我也不是逗着玩的。”   他仔细端详着我,似乎在确定我的真心,末了也开怀笑了,勾了我的肩膀,说道:“走,咱们回去!”   我亦反手勾住了他:“好!” 第8章 疑变   自我和师哥说了那些抛心抛肺的话,一晃都半个月了。那人再也没来过,我们谁也都没提起过,似乎那真的只是一个噩梦,梦醒了,一切也就都烟消云散了。   只是快入冬了,大节眼见得越来越近了,卢家的书信几次来催,要卢十郎回家去过年节。月生舍不得,缠得越发紧张。   我知道,她是怕卢十郎一去不返。   除了这件事,我们心头都是安稳的。除了出门陪姑娘们局子上唱小曲,我只呆在屋子里,一个劲地练琴。   琴这种乐器,是一天不碰,就要生分了的。   师哥一得闲,就带着吃的来瞧我。   这一日天气特别的好,秋高气爽。我抱了琴,跑到河边去练习。   耳畔是水声泠泠,身上是水风习习。   练得身上都有些出汗了,停下来搓了搓手指,忍不住将手探入水中。   换得阵阵清凉。   师哥的笑声在我身后响起,随即他说:“衣服可滑落水里了啊!”   我轻笑:“不怕的。”   他坐到我身边的地上,笑:“看给你带了什么来!”说着,兀自低头解开手中纸包的绳子。   我扭过脸来,因我坐在石头上,他坐在地上,便瞧见他一下矮了我半个头,忽然一乐,玩心大起,竟抬手摸了摸师哥的发髻,笑道:“师哥,你比我矮了!”   汉良师哥抬头看了眼,笑:“这也好高兴?”   他解开纸包,我低头一看,是我爱吃的梅花糕。每次出门,总想着买一个吃。   我伸手一摸,还是热乎乎、软乎乎的,可见师哥赶得多急。再一看师哥额头上,果然还冒着汗。   我拿袖子给他擦汗,笑:“眼见得一天比一天冷了,你还是一头的汗!真没见过你这么怕热的!”   他咧嘴一笑,竟有些憨厚的味道。   师哥将梅花糕连着纸包塞到我手中,顺手将我放在腿上的琴挪到地上,脑袋一歪,枕在我腿上,笑:“嘿呦,真舒服!”   我笑着托起纸包,咬了一口梅花糕。   “小七,我跟你说,今天街上可热闹了!地方官上京任职,一路上都是看的人。连我们这里耍把式都没人看了。”   “哦?是哪位老爷升迁了?”   汉良向来不关注这个,皱着眉头苦想了一会儿,说道:“仿佛是乔家的二老爷,就是乔老五的爸!”   这名字让我心头一个不得劲,但我不想打断师哥每日的必修课——找人唠叨,我勉强一笑:“哦,是他啊!”   师哥点头:“可不是!本来乔家就是金陵一霸了,如今他家里又有人往京城里做官了,以后还不得只手遮天了?”   他叹息:“偏我们没有这样的好运,否则也尝尝人上人的滋味不是?”   我莞尔:“师哥,还没天黑呢,怎么就先做起梦了?”   他嘿嘿地笑:“穷人,不做点美梦,这日子还就过不舒坦了!”   我们正做着梦地胡扯,忽然看见福禄朝我们走过来,我一愣,下意识地推了推师哥。   师哥也看见了福禄,懒洋洋地笑唤:“福禄,什么事啊?”   福禄笑嘻嘻地说道:“来叫七师傅前头去,有客请兰英姑娘去唱曲儿,指名要七师傅作陪。”   点名要我作陪也不是头一遭,我见怪不怪,笑着多问了一句:“有客?哪位客啊?”   福禄笑:“您上前头不就知道了?人家都派了马车来接了,您得麻利点!”   “上别人家去啊?”师哥不满,“怎么不提前知会一声?提了人就走?”   福禄笑道:“汉爷,瞧您说的!他们都是爷,我们哪敢问呢!”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:“七师傅,马前点儿吧?”   师哥无奈地坐了起来,看我抱了琴站起身,叮嘱道:“要是太晚了,我问了地,去接你和兰英!”   还没等我回答他,福禄先笑道:“那哪成呢!人家接了人,自然得是送回来的,汉爷,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?”   我笑:“师哥,我都多大了!每次晚归,你都要接,不叫人笑话我?”   见他不乐意,连忙补了一句:“放心,丢不了!”   别了师哥,我和福禄一路往前走,福禄二十多的,论理比我大几岁,做事麻利老道,可有时候说的话却孩子气的很。他一脸羡慕地说道:“七师傅,您师哥多疼您啊!您是个有福气的人呢!”   我反问:“有人疼就是有福气?”   福禄连连点头:“可不是?有人疼有人管,那就是有福气!”   我刚要笑,一想起福禄是个孤儿,从小被卖,辗转来去六七回,这才在沁芳楼落了脚,好歹算有了个长期稳定的居所,我就笑不出来了,跟着点头:“对,你说得对!”   福禄憨憨地笑:“我就羡慕七师傅你,有人疼,还会门手艺,走哪儿都饿不死。不像我们,天生干体力活的命!”   我笑了笑:“别这么说,咱们谁也不比谁强点。”   说话间到了正厅,兰英已经妆点好了,对着放在正厅东边的一面落地镜子整理一群,一旁有小丫鬟抱着琵琶候着。   兰英见了我,忙跑过来笑:“仙栖,又是我们一起去呢!”说着,伸手要来拉我的手。   我不动声色地一躲,避开她伸出来的手,笑:“真是巧了。”   黄妈妈走过来笑:“哪是巧啊!是人家派人来特特的接的!”   我好奇:“谁家啊?一个劲的人家啊人家的。”   黄妈妈撇嘴:“哟,打听那么详细干嘛?不合你的意了,你还不去了是么?”   兰英噘嘴:“仙栖别问了,可神秘着呢!”   我哪里敢和黄妈妈胡搅蛮缠?不得把我给耗死!我连忙笑:“是是是,自然是不敢挑的。”   说着,请兰英上马车。   黄妈妈跟着蹿了出来,笑道:“仙栖,也给你备了马车,在后面呢!”   给我备了马车?这就奇怪了。可还没来得及让我多想一圈,黄妈妈已经将我推上了马车,把马车上的帷幔一扔,遮住了我的视线。   马车上,我越想越不对劲。   他们都瞒着我做什么?   难道……   我不敢确定,可心头的疑云却越滚越大。   然而,事情大多总是这样的,尽管越是琢磨越是怀疑,当事的人却未必真的下的了决心来终止。譬如我现在,如若我猜得不对,既得罪了兰英的客人,又得罪黄妈妈,两头不讨好,这可不是好玩的!   我从马车里面往外看,看见车子穿过大街小巷,渐渐往我不熟悉的地方去了。   好容易等到马车停下,我急忙抱了琴往下跳,抬头一看府邸门前的匾额,顿时觉得晴天霹雳。   ——乔府   再也迈不开腿来,一切的猜测都落实了,我只觉得心寒:黄妈妈,她竟和乔炳彰合伙来骗我!这么多年的情分,她却只认得钱!   兰英一看府邸门口,也变了脸色,只是她还小,实在没有主意。   乔府的管家在门房上亲候着,看见我们到了,带了几个人迎出来,笑:“兰英姑娘,委屈您从西侧门进去,我们五爷啊,正在里头候着呢!”   他说着话,眼神却往我身上一个劲地扫。   我知道,大事不好。   兰英怕是为了我,扭扭捏捏地不肯进去。只是她不如香鸾圆滑,做不到左右逢源,一时气氛很是尴尬。   管家挤出一个极其不自然的笑来,我知道,他是不屑和我们多话的,只是碍于面子不说罢了。   只听他说道:“这是怎么说法?难道叫我们五爷白等这么久不成?难道我们府上的轿辇这么随意的用不成?难道这就是你们沁芳楼的规矩不成?”   兰英支支吾吾,没有应对之词,反倒把小脸给急红了。   跟来的福禄不明就里,忙推兰英,低声说道:“姑娘这是怎么了?怎么迈不动脚了?”   兰英被他推得实在不耐烦,六神无主地望向我。   可我仍在惊惧悲愤之中,脑袋极其混乱里,压根想不出好主意来。   乔家的管家不愿意我们这几个人在大门口老杵着,叫过路的人看到了,不利于府上的清议,急切之中,越过了兰英竟来抓我。   我猝不及防,被他抓了个正着。   他瞪我,我就想挥开他。   谁知看着虚胖的管家手下跟老虎钳子似的,抓得我生疼,怎么也不肯松手。   我也急了:“这是什么意思?”   管家露出真心来,轻蔑道:“七师傅,这是什么地方,您不会到现在还不知道吧?这可是乔家府上门前,可容不得你们在这儿撒野放肆!”   他一手钳着我,冷笑:“我们家里的人可不是吃干饭长大的!你们要是不老实,休怪我们动粗!到时候别出去说我们乔家不知礼!”   他冷冷看向我:“七师傅,您说,是不是?”   我想,我脸都气白了好几分。   兰英一看我怒了,忙打岔:“仙栖,我们、我们先进去吧!”   她惊慌失措,像受了惊的兔子。   我不忍心再叫她害怕,只得松了口,只是不耐烦这管家仗势欺人,狐假虎威,遂说道:“你使劲地抓着我,叫我怎么走!”   管家笑了起来,紧紧扯着脸上的皮,他松开手,边笑边瞪我:“七师傅,您里边请!”   我咬牙,想着要随机应变。 第9章 交锋   管家把我和兰英从西侧门引了进去,大约是事前有嘱咐,一路上,竟没看见什么人。   只见垂荫遮壁,秋菊盛放,起起伏伏几座西湖假山石。   他将我们领到一间厢房前,那厢房前围种了一排的湘妃竹,秋风一起,萧萧瑟瑟得全是凉意。   我眼见得兰英打了个寒颤,忍不住将脖子缩回了衣领里。   管家先走过门前小路,穿过花廊,叩了叩紧闭的门扉,低声说道:“五爷,人带到了。”   不知里面说了什么,管家急匆匆走过来,对兰英说道:“五爷现不在那间屋子,去了隔壁,请姑娘移步到隔壁厢房去。”   兰英点点头。   我亦要跟上去,却被管家拦住:“请七师傅在这儿稍等,五爷有稀罕东西要给兰英姑娘一个人看。”   闻此言,兰英和我都愣住了,她站住脚转过身来,陪笑道:“仙栖是和我一起来的,就让他和我一起去吧!”   管家笑得甚为虚假:“这是五爷的吩咐,小的可做不了主!”说着,朝一直跟着我们的家下人使了个眼色。其中两个人一见,抢上去拉兰英。   我忙拦住他们:“有话好好说,不要拉扯我们沁芳楼的姑娘。”   他两人看向管家。   我不管,只安抚兰英,笑道:“你先去,一会儿我就来。五爷不会难为你的。”   管家在一旁笑:“就是这个理!我们五爷,再和气不过的人了!”   和气?蒙谁?   然而,当下之际,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。他乔老五既然能派人上沁芳楼接人,必然是要囫囵的再把人送回去的,单凭这一条,就没什么可怕的。   谁知兰英却拉了我的衣角,踮起脚尖凑到我的耳边,低声说道:“我是担心你,你一个人落了单,我怕他们……算计你。”   我虚掩了她的口,笑:“不会的,他们与我素无冤仇,算计我做什么?”   虽是这样的安抚兰英,我却在心底打定了主意,一定要小心。   兰英听我这么说,只得离开。只是她舍不得,一步一回头,好容易,半天的光景,才挪出了这厢房前的竹林外,消失在曲折蜿蜒的小路里。   我深吸一口气,颇有些落寞。   亦不知何起。   从那厢房里走出个十六七岁大的青衣丫鬟,她看了看我,行了个礼:“是仙栖师傅么?五爷吩咐了,请仙栖师傅屋里坐着稍候,一会儿请仙栖师傅也到隔壁厢房去。”   我对她一笑:“好。”   她的脸一下子竟红了,又见她偷偷瞥了我一眼,发现我正打量她,急忙又扭过脸去。   我心里暗暗慨叹不已。   她为我掀起屋前悬挂着的门帘,又推开门,我笑着称谢,缓缓走了进去。   谁知我刚进去没两步,身后只听得“啪嗒”一声,我大惊,猛地回头一看,房门已经被关上了。我心里暗道不好,冲过去推门,却发现那门果真被锁上了。   我暗暗纳罕,不知为何单把我一个人锁里面。   我使劲推门,拔高声音喊道:“外头是谁?为什么把我锁里面!”   没人答应。   我越发的急了,使劲攘门:“来人啊!开门!开门!”   外头始终不见有人答应我。   我又疑又惊又惧又虑,反身猛地瘫靠在门上,正看见对面墙上糊着薄纱的窗子,连忙跑出去一看,谁知那窗子却是寿字纹案的实窗子,不像沁芳楼的窗子可以支起来。   我愤恨不已,一拳捶在了窗棱上。   却听得身后一声满带着戏谑的笑。   我闻声跳脚,飞快转过身来,不想正对上乔炳彰充满戏弄的双眼。  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都抖了:“你、你、你不是……”   “我不是在隔壁么?”他接了我的话,轻笑,一面向我走来,“仙栖,你可真傻!你在这儿呢,我为什么要到别处去?”   我不能言语,只能紧紧盯着他,眼看的他近了,猛地一闪身,往右手边的一座四面屏风后躲去。   我一脚刚迈入屏风后,顿时心里跟明镜似的——刚刚一进来没看见乔炳彰的人,他铁定是在这后面藏着!   乔炳彰似乎不在意我躲他,轻笑:“仙栖,你跑什么?”   他见我不理他,兀自笑道:“想见你一面,可真是不容易,要不是借口请别人来,只怕你还不肯。如今既到了我的府上,还想躲到什么时候?”   我反驳他:“若是五爷打着自己的名,我铁定是不来的!”   他笑:“这话可是太伤我的心了。”   忽然“叮”的一声,我心上一扰,莫名觉得这音色耳熟极了。就听他又笑道:“仙栖,我把你的宝贝琵琶修好了,你也不看一眼,说一声谢?”   是我的琵琶!   我连忙转了出来,伸手:“还我!”   他抱了我的琵琶,时不时地抚一下,笑得不怀好意:“仙栖,你就副语气和我说话?”   我挑眉:“你要听好话?”   他竟真的点头。   ——厚颜无耻   我冷笑:“那您找别人去吧!我天生一张尖刻嘴巴,不会奉承人!”   乔炳彰死死盯着我,像极了盯着肉的恶狗。他却仍是笑:“仙栖,我知道,你不是个会奉承人的人。我呢,也不要你的奉承,只要你肯服个软,我不为难你。”   这话太气人,说得倒委婉含蓄许多,也还真为难他乔五这样的人了!   “若是我不肯服软呢?”   他抚了抚琵琶身,笑着反问我:“你真的宁为玉碎,不为瓦全?”   逼到这个节骨眼上,我发狠赌咒:“我不是玉,也不是瓦,只是若有人逼狠了我,宁肯与他同归于尽!”   听了我这话,没想到他笑得更厉害了,他边笑边摇头,叹道:“仙栖,没想到你对我,竟如此一往情深!从前是我错怪你了,往后,再也不会了。”   我莫名其妙,不知他是不是疯了,否则此话从何谈起?   他笑:“生同寝也罢了,竟要和我死同穴!如此深情厚谊,叫我何以为报呢?”   我瞪大了眼,委实想不到他竟能睁着眼睛愣是把黑的说成白的,这般说大瞎话!   气恼得我结巴:“你、你、你无赖!”   他浑不在意,笑:“仙栖,像你这样油盐不进的,不无赖点,怎么成?”   眼见得我要顶撞他,他立即抬手制止我,笑道:“好容易请你来,又支开了旁人,可不是找你斗嘴的。”   他站起身,朝我走来。   我连连后退两步,撞在屏风上。   乔炳彰见我避之不及,竟乐了,伸出一只手来不由分说抓住了我的胳膊,把我往屏风后拽。   我当不过他的力,被他拽到了屏风后。   屏风后摆了一把琴,我刚躲进来的时候太急,没有瞧见。一定是他上次所提及的宝琴。   真是宝琴,那琴身极为漂亮板正,我只看一眼,就想伸手去弹。   然而我僵在那里,死活不动弹。   乔炳彰笑:“这可是百年的老红松做成的,声音又润又净,可是难得的上品。你不试试?”   我从牙缝中挤出话来:“技艺拙劣,怕玷污了五爷的好琴!”   他仿佛没听见似的,从琴面上一划而过,琴弦被他手微微挑动,顿时发出泠泠之声,圆润低缓,不张不扬,果真是把极好的宝琴!   大约没人知道我多爱琴——琵琶乃是吃饭解闷的家伙,琴却是知心之物。   我的心事大概都写在了脸上,乔炳彰微笑:“仙栖,为何不来试试?虽是我的琴,可我也是特地请了你来的,为的可就是这把琴啊!”   虽说豺狼的话不可信,可眼下我被困在屋里,屋外连个自己人都没有,我只能尽力自保。只得试探着问他:“难道,我弹首曲子,你就肯让我走?”   乔炳彰没有正面回答我,只是做了个请的手势。   我深吸一口气,深知这次若是不暂且应付着他点,是很难逃脱过的,便走过琴前,跪坐下来。   他亦在我手边盘腿坐下,笑道:“我偏爱听《胡笳十八拍》,烦你给我弹一段。”   这倒不难,我点点头,轻拨慢捻,拣了中间一段黄钟调来弹。   他跟着慢慢晃起脑袋来,显然很是享受。   真是把好琴,无论乔炳彰是否在我身边,他都不能扫了我的兴致,琴声低沉浑厚,宛若君子雅音,不是乔老五这等人所能真心欣赏来的。   一段弹完,我双手覆在琴弦上,久久不能平缓。   沉默良久。   抑或是半天过去了,乔炳彰忽然低笑:“仙栖,你可知为何我对你如此这般的念念不忘?”   他的声音带着些许意味不明的沙哑,激得我浑身寒战,我悄悄往一旁挪开半寸。   “仙栖,你是本该翱翔九天的凤凰,偏偏落在尘埃里也就罢了,可你偏不受一点的污染。”他朝我看来,神色深沉难辨,“世上的真君子难得,你这样的,更是罕见。”   他的手抚上我的脸颊:“怎么能不叫我心动?”   我大惊失色,连滚带爬地想逃。   还没挪开两步,就见他眼中厉色大增,突然朝我扑来!   我避之不及,被他狠狠压在地上,不由发出一声惨叫。 第10章 逃过一劫   他压在我的身上,全然不顾我的挣扎,一只手从我的额头上抚过,缓缓插/入我的发丝中。   他的脸越来越靠近,手上攥着我的头发,也越来越用劲。   我被他扯得生疼,拼命拿手推他的胳膊。   乔炳彰盯着我,忽然一笑,还没等我反应过来,他猛地低下头。我下意识跟着一扭脸,他的唇便擦着我的唇滑了过去,落在我的嘴边。   我大骇。   “乔老五,你个臭不要脸的!”   他贴在我的脸上,闷声轻笑起来,竟反问我:“仙栖,你躲什么?”   大约是嫌我推得他不耐烦了,他抓过我的右手,仔细看了看,竟凑过来要往嘴里含!   太恶心了!   “滚!滚开!”我声嘶力竭,恨不得咬死他。   他笑:“你嫌弃我?”说着,腾出一只手轻轻放在我胸腔上,缓缓摁了下去,不怀好意地玩笑:“还是,你怕了?”   怕,我自然怕。他是公子王孙,我是市井百姓,他打个喷嚏我们都得当打雷,而我们又算什么呢?   况且,那一耳光的滋味,记忆犹新。   可我仍是嘴犟:“怕?为什么?狗要咬人,我自然拿棍子打!我凭什么怕条狗?”   乔炳彰眯起眼:“你说我是条狗?”   他放在我胸膛上的手挪到了我的脸上,贴着我的脸颊,仿佛随时准备着,再狠狠给我一记耳光。   “别,我可没这么说!”我知道我在逞一时之嘴快,可我忍不住,每次对上乔炳彰,我总是怒火中烧,忍不住自己,“别玷污了狗!”   不能怪我嘴狠,要怪,就得怪他太不把我当人!   然而,仿佛我的话很有趣似的,他竟没有没有恼,把手在我下唇上,使劲一摁,逼得我露出牙来。他下劲摩挲着我的嘴唇,笑:“仙栖,你可真是张利嘴啊!好久没人和我说狠话了,如今听了,倒真新鲜!”   我冷笑,讽刺他:“常听人说,富贵人家大鱼大肉吃厌了,还去和穷人抢糠吃。没想到五爷奉承的话听多了,如今竟跑到我这儿找骂!”   乔炳彰闻言,抵在我唇上的手指竟往我嘴里一戳,摁在我的牙上,轻笑:“仙栖,你以为,还有谁敢这么骂我?”   他笑,笑得极为狎昵:“你能这样骂我,还不都是我给惯的?”   我仰倒,没想到人不要脸起来,竟能到这样的境界!真敬他乔老五是条汉子!   我懒得和他废话,好容易趁着和他掰扯的空闲,将一条腿悄悄挪了出来,此刻趁他笑得促狭,抬起来狠狠往他身上踹去!   他一个不察,被我踹到腿上,下意识地侧身躲开。   我得了空,又滚又爬地往前逃,哪里还顾得上“形象体面”四个字?   乔炳彰就势侧头在那儿,一只手支着头,看着我慌张的样子笑:“仙栖,你能往哪儿逃?”   门被锁上,窗是死的,是啊,我往哪儿跑?   我咬着牙,往屋子阴影里躲。   乔炳彰不在意,他忽然轻笑着说道:“我小的时候养过一只金丝雀,捕到笼子里后不肯吃食。眼看就要饿死了,谁也没有法子。”   他看我:“仙栖,你猜后来怎么着?”   我还差一只脚,就隐没在阴影里了,听他问我,不由僵在原地。   他似乎并不真的想要我的答案,继而又笑道:“我说,你们都别管,就让那只雀儿饿死好了,它要真要有这骨气,我给它打个金龛!”   他故意逗我似的顿了顿,笑:“可惜鸟就是鸟,没人的骨气,到底没能撑住,不还是吃了食活了下来?后来每当我闷了,还知道唱歌给我解闷呢!”   他话里有话,我岂能不知道?   “我又不是鸟雀!”   乔炳彰褪下手上的扳指,捏在手指尖上转着玩,过了良久方笑道:“是啊,你不是鸟雀。仙栖,我觉得,你比鸟雀聪明多了,也会识时务多了,你说,是不是?”   我怒极反笑,问他:“难道我不应你的,就是不识时务?”   乔炳彰笑,笑得极为无辜:“哎,你这不是很明白么?”   我使劲往地上啐了一口,说道:“那我偏不识好歹!偏不要你的抬举!”   “那也好。”乔炳彰坐了起来,理了理衣衫,说道,“你要是放得下,我自然也没的说。”   “你什么意思?”   他笑:“倘若你舍得你那宝贝师哥还有痴情姐姐,真不在乎这人情世故,那我又有什么好说的呢?”   我冷哼一声,别过脸去。   乔炳彰将扳指戴回手上,敛了笑容:“这样更便宜我,把你捆了随便往哪个犄角旮旯扔去,连问都没人问一声。你叫天天不应,叫地地不灵,我只当笑话看,还真能娱乐娱乐我不是?”   “简直无耻!下流!”   我一转眼,看见台子上的空花瓶,也不知哪来的怒气,抱起那瓶子就朝他砸去!   那花瓶自然不会飞那么远,乔炳彰也不动,只冷眼看着我砸了花瓶,又去抱另一个。   他不拦我:“你砸,可着劲的砸。我一个也不要你赔。要是你把这一屋子的瓶瓶罐罐都砸了,能砸出个笑来,我倒情愿你放开了砸!”   我一听这话,顿时丧了气,抱着花瓶的手一松,随它就这么落在地上,砸了个片片乱飞。   再不能与这种人呆在一起,否则非得疯!   我看了一眼屋子的正门,又扭头看了一眼窗户,前无进,后无退,我咬咬牙,往后退了两步,跟着飞快地朝屋门撞了过去!   余光瞥见乔炳彰居然震惊了,他这次可来不及拉我,我的决定,更是由不得他篡改!   猛地一下,我狠狠撞在了门上,把锁住的门给撞得剧烈晃了晃,可惜还差点。我不死心,想要再来一次。   “你干什么!”乔炳彰突然暴呵。   我不理他,要他管!   我沉下去,还想再去撞一次。我不信,就撞不开了!   乔炳彰冲向我,我冲向门。   老天!我在心底祈祷,让我出去吧!情愿供奉你!   我这么想着,竟跑得比乔炳彰快半步,再次狠狠撞在门上。疼得我半个身子都麻了,可那门前后直晃,就是不见开!我恨啊,这有钱人家的门都是拿什么做的?   有心再来一次,可我胳膊和右半侧的小腹疼得发慌,一时难以动弹。   乔炳彰凝视着我,神色难辨。   他缓缓在我身前蹲了下来,伸出手,似乎想碰碰我的右胳膊。   我懒得揣摩他的想法,抱着胳膊侧过身去,躲开他的碰触,眉头也皱了起来。   “仙栖,你找不痛快?”他说着,语气也不善起来。   “滚!不要你管!”   在我看不见的地方,他眉间的戾色越积越浓。跟着,他一把抓过我的左胳膊,将我往地上摁,一面去拉扯我的衣服。   我大叫起来:“干什么你!滚!滚!”   半个身子都是麻的,我哪里是他的对手?正在我恨命的时候,他突然停了扒衣服的手,重重摁在我的肋骨上。   想来是撞青了,我被他摁得直打颤。   忽然门口传来急促的敲门声,跟着是疾呼:“五爷,五爷!您在里头吗?”   是兰英的声音。   她见屋里没有回应,把门敲得愈急了,叫得也愈尖锐了:“五爷,五爷!”   我怒瞪向乔老五,心里暗道,兰英多胆小的一个人呢!逼急了,也能和人翻脸的!   乔炳彰大约是没想到兰英自个儿跑到这里,脸色一变,接着摁在我身上的手冷不防地使劲一摁——我没防备,疼得一下尖叫出来!   门口兰英的敲门声停顿片刻,随即就听兰英尖叫:“五爷,五爷!里面出什么事了?您再不应声,管家就要砸门了!”   就听她又和管家说道:“你说屋里没人,刚才那一声又是谁叫的?倘若五爷出了事,是你担待得起得么?”   好个兰英,平时不声不响的,关键时候,你竟比我有主意!我自愧弗如!   我眼珠一转,随即也叫:“五爷!您这是怎么了?您好歹出个声啊!”   乔炳彰本是一脸凶厉,没想到我竟来了这么一招,不由有些哭笑不得。他笑:“仙栖,你……”   还没等他的话说出口,管家已哆哆嗦嗦地在门外试探着喊:“爷?五爷!”   乔炳彰盯着我,良久方笑:“仙栖,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手段!倒是越发让我惊喜了。”   他凑到我耳边,不顾我惊慌的神色,低笑:“你放心,我不用强,自然也有手段让你服服帖帖的。”   他说完,松开手让我起来,一面应付门外:“我没事,你让兰英姑娘进来吧!”   门外传来悉悉索索的开门声,紧接着,门刚被吱呀推开,兰英已经夹着风冲了进来,张口就喊:“仙栖!”   幸而我已经拉好衣服站了起来,不至叫她看见我这幅狼狈样。   我勉强笑了笑,回应她:“兰英,我没事。”   管家看着好端端的乔老五,知道自己闯了祸,吓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。   然而,乔炳彰亦恢复了人模样,他朝着管家挥了挥手,说道:“既然把兰英姑娘送到了,你就退下吧。再备点好酒菜,我请兰英姑娘和仙栖喝两杯。”   看着管家唯唯退下,我方知自己逃过一劫。 第11章 脱险   兰英惴惴不安地看着我,没了刚才叫门时的胆量豪气。她本是个柔弱无依的女子,只不过是为时所逼罢了。   我悄悄摆了摆手,示意她没事的。   乔炳彰在屋子正中间的案几边坐了下来,抬头看见我和兰英都杵在那儿,不由挑眉笑道:“坐啊。”   兰英抱着琴,期期艾艾说道:“五爷,奴家出来好些时日了,妈妈该着急了,能否让奴家和仙栖先回去,改日再登门回礼?”   乔炳彰轻笑:“我一个曲子都没听呢,你就要走?沁芳楼也太没有诚意了吧?”   我捂着右胳膊缓缓坐了下来,胳膊上一刺一刺疼得发慌,却叫我记着,眼下是在豺狼虎豹的地盘上,哪有我任性的份?为今之计,唯有拖延过去,才是硬道理。   兰英见我坐了下来,只得也缓缓坐了,抱着琵琶低了头,眉尖染了几分愁怨。   她还是个孩子呢,我看着她微微有些肉乎的脸颊,心中忽然一软,我比她大,又是男子汉,我得保护她。   这个意识一旦生根,立即付诸了行动。   我往前挪了挪,将兰英半挡在我的身后,在乔炳彰玩味的笑容中,说道:“五爷,我右手受了点伤,今天的曲子怕是不能弹了。不如这样吧,我听说五爷爱下棋,正巧得空我也爱杀一盘,今天就请五爷屈尊和我杀一盘吧!”   其实我连他会不会下棋都不知道。   可不是说,大户人家出身的,连小姐都是琴棋上的高手么?也不算冤枉了他。   乔炳彰似笑非笑:“你要和我下棋?”   我点点头。   他反问:“若我不愿意呢?”   我笑了:“仙栖自然也不能违拗五爷的意思。”   他沉默一会儿,这个空档里,管家领着人来送上酒菜。趁着他们布菜的空儿,兰英悄悄扯我的衣角,关切极了:“仙栖,你胳膊疼得厉害么?怎么脸上出了这么多汗?”   我摇头,骗她:“不疼,就是不太好活动它。”   哪里能不疼?我什么时候愣是把自己往门上撞过?现在一片都麻了,一摁钻心的痛。要不我也不至于要和乔老五下棋来拖延时间了。   布好菜,管家带着下人鱼贯而出,中间一个字也没说,很是训练有数。   也是,乔家好歹是一方名望之家。   乔炳彰执起酒壶,翻出两个空杯,分别倒了一些酒,一杯递给兰英,另一杯拿在手上,看了看我受伤了的右胳膊,放在了自己面前,笑:“你既然伤了,就别喝冷酒了。”   他举杯向兰英示意:“来,兰姑娘,我敬你一杯。”   兰英慌忙端起酒杯,回敬:“兰英谢五爷抬举。”说着,抢先一仰头,喝了个干净。   乔炳彰笑了笑,也抿干了杯中的酒。   他执起筷子点了点面前的龙井虾仁,笑道:“兰姑娘,动筷子呀!”   兰英愣了一下,她们陪客人的规矩,是只喝酒,不上桌吃饭的。   谁知乔炳彰已经夹了一筷子的菜放在我面前的碗中,笑得极为温和良善:“仙栖,你不方便,我帮你。”   我和兰英谁也没动筷子。   乔炳彰瞧了瞧窗外的天色,笑道:“可不早了,你们不饿?”他兀自夹了菜往嘴里送,嚼了嚼咽下之后,笑道:“我可是到了点就得吃的。你们不吃,是嫌我府上的饭菜不合胃口么?要不,你喜欢吃什么,我叫他们重去做。”   这最后一句,分明是对着我说的了。   我被他看得一阵恶寒,只得用左手巍巍颤颤地拿起筷子去夹。可那虾仁该死的滑,我又不是天生惯用左手的,那筷子在我手中不停地戳,虾仁在筷子底下不停地打转,就是夹不上来。   尽管时机不对,兰英还是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轻笑,她抬头看见乔炳彰正紧紧盯着我,那笑就僵在了脸上,一时很是局促。   “仙栖,要我喂你么?”乔炳彰笑得极坏,“今天我服侍你,如何?”   如何?我拿筷子砸死他还不错!   我勉强笑了笑:“岂敢劳动五爷大驾?”说着,放下筷子,也不管丢人不丢人了,拿起勺子舀了一点送入嘴中。   这是我尝过最好吃的龙井虾仁,茶香清而润于虾仁之中,肉质细嫩而不腻。若是忽略了某人虎视眈眈的目光,那是相当惬意的。   然而,那道目光太过实质,我无法忽略。   我将嘴里的食物匆匆咽了下去,说道:“多谢五爷款待,我与兰英当之有愧,改日等仙栖伤好了,自当为五爷弹奏一曲,以表谢意。”   乔炳彰笑了:“仙栖,你我之间,何必说得如此生分?”   就是对你,才说得生分的。   他亲自盛了点饭在碗里,把那碗送到我的面前,又拿过我的碗装了饭放在自己面前,正想拿兰英面前的碗,兰英已抢着赔笑道:“五爷让奴自己来吧!”   乔炳彰缩回手,向我努努嘴:“吃饭!”   他果真端起碗来吃饭,斯斯文文的,和书上说的大族子弟上的教养一样,一声不吭,嚼得极为细腻。   兰英无措地看了看我,我叹了口气,低声说道:“吃饭吧!”   乔老五这个人,我算看透另一半,一阵风一阵雨的,想到哪儿做哪儿,任性极了。   任性也就罢了,还得叫所有人陪着。   沉默中,我们各自吃了饭,只是这阵仗着实奇怪。这大约是我,也是兰英,上人家的门去唱曲,结果一支曲子没唱,反倒陪着正正经经地吃了一顿饭。   倘若说出去,别人只当我们是疯了罢?   吃完了饭,乔炳彰让人端上茶来喝,一面起身走到内室,把我和兰英留在那儿。   兰英不安极了,问我:“仙栖,我们什么时候能走?”   我安抚着拍了拍她的手:“别急,时间过了,黄妈妈会打发人来接的。”   然,我也不确定黄妈妈是不是真的会派人来接。她卖我一次,难保不卖我二次。   正说着,乔炳彰自里屋走了出来,捧着一盒棋子,看着我笑:“仙栖,你想玩,我就陪你杀一局。”   我捂着受了伤的右胳膊,很想骂人——我只想回去睡一觉,养养我的胳膊,并不想和这个人渣下棋。   眼下却只能听他的。   他将棋盘摆好,又放上棋子,却是象戏。   我抿了抿嘴唇,拿过另一方的棋子来一一放置。   乔炳彰笑了笑,将骰子放到兰英手中,说道:“仙栖,你先走吧。”又对兰英笑:“兰姑娘不妨做个裁决的人。”   我盯着他:“五爷得先说清楚赌注。”   乔炳彰一笑:“仙栖,你防我之心可真重啊!”他虚掩了胸口,佯作伤心:“真叫我心痛!”   我懒得理会他的虚情假意,心中警钟直敲,于是说道:“既然五爷不愿意和我计较,不如就由我来说——若是我赢了,请五爷立即派遣车马送我和兰英回去。”   他笑:“若是你输了呢?”   我毫不退缩:“那改日仙栖愿登门谢罪,为五爷演奏一曲《高山流水》。”   只不知道你听得懂听不懂。   他玩着自己的帅,微笑:“仙栖,你这赌注可不怎么大啊。”   我冷笑:“要看我出的条件是什么了。五爷送我和兰英回去,难道不是事前说好的?”   乔炳彰看向兰英,挑眉:“哦,是么?”   兰英怯怯一笑,说道:“五爷乃真君子,自然一言九鼎。仙栖不要再质疑五爷了。”   好姑娘,一下把他架了上去!   乔炳彰玩味着,终于化作一笑:“也好。”他手一伸,笑:“仙栖,请吧!”   我出于礼貌,将小卒挪出一步。   他笑:“仙栖,你还真是个谦谦君子呢?”   他亦挪了一步小卒,笑:“你看,我亦是说到做到。”   我一愣,忽然想起他说的,不用强,自然也能让我服服帖帖的。这人,借题发挥倒是一把好手!   我板下脸,将炮往当中间一架。   他走马来护。   慢慢去了好多子,我脖子低得有些酸疼了,忍不住抬头看了看,窗台下燃烧着一炷香已经耗尽了,余下一炉香灰。   乔炳彰亦跟着我的视线看了一眼,轻笑:“咱们这局杀得够小心谨慎的!”   我奉承他:“五爷精通棋艺,仙栖只得倍加小心。”   “果真?”他笑,“你我之间,何必说假话!”   这倒不是假话。这人精坏,走棋亦是如此,叫人防不胜防,不得不多想几次,免得陷落他的圈套。   我亦没有让他更加得意的必要。   我将马往他的腹地一跃,轻笑了一声:“将军!”   我等着他缴械投降,抑或负隅顽抗。然而,半天却不闻他的动静,我抬头一看,正对上他痴怔怔的注视。不由恼了,这人,随时随地要发情么?   他突然飞快地说了一句话。   兰英没听清,不明就里看了我一眼。   我的脸色却不大好,他说的,我听得分明——仙栖,你笑起来可真蛊惑人心——真叫我恶心!   乔炳彰不知是怎么了,说完那句倒像是不好意思了,掩饰性地向帅往外一挪。   我不信,他这人,还能不好意思?   真真奇闻!   我指了指自己早已歪出来的将,说道:“五爷,可怼上了!”   乔炳彰一反常态,竟将自己的棋子往前一推,笑了:“算我输了。”   他将棋盘一推,站起身来:“走吧,送你回去。” 第12章 聚散离别   一天冷似一天,沁芳楼里开始预备冬衣了,上从香鸾,下到底下洒扫的小丫鬟,都开始做起冬天的针线活了。   早上能从窗户外看见她们围坐在一起,有说有笑地穿针引线。   院子里的树叶逐渐凋零,连初秋开得菊花都开始凋谢了。唯有桂花渐渐冒出了嫩骨朵,给这寂寥的秋色一点点的慰藉。   自那次从乔炳彰的地界回来,我一直安静地养着胳膊,毕竟,若是右胳膊废了,我也再弹不了琴了。我虽不是沁芳楼的招牌,却到底有些名声,故而黄妈妈也没有勒令我出去赚钱。只是每每看见我,多了些脸色罢了。   我不理她。她卖我的账,还没和她算。   乔炳彰亦不来烦我。大约是终于察觉我也不比别人多条胳膊,终于厌倦了。   如此正好。   师哥常陪着我。   说是陪,其实我们之间也无话。日子过得平淡如水,自然没有什么好吹嘘闲磕的。   偶尔太过寂寞,我会讲点故事给师哥听。   乔老五说得没错,我确实识字,也读过不少书。可有什么用呢,平常人家的子弟可以考学中举,我们这种在籍人家的孩子,却没有这样的条件。   读书不过是消遣。   邵岑师哥偶尔也会来,带点酒菜。菜多是我爱吃的,酒却是给师哥和他自己的。   今日亦有酒。   酒香从坛子中直往外窜,也勾得我馋虫直往外跑。   我谄笑:“师哥,好歹也赏我一口罢!”   邵岑师哥眼疾手快,一把拎开酒坛子,嘲笑我:“胳膊上的伤刚好了一半,就想当花和尚了?你还早着呢!”   师哥闷笑,说道:“忍着点吧,怎么就这么馋酒?”   “你还有脸发脾气?也不知是谁,往那破门上撞了两下,就把胳膊给折了,还逞强下了盘棋才回来。”邵岑师哥见我把嘴往下一刮,忍不住继续讥笑我,“本来以为能充好汉到底的,没成想一见大师哥,就给晕过去了!不知道的,还以为你害了大病呢!”   我被他说得既丢人又郁闷,只得拿了筷子去翻炉火上炖的茨菰烧肉。   锅中咕嘟咕嘟的直翻腾,肉香渐渐溢了出来。   师哥摸了摸我的头,笑:“小七子打小就多病多灾的,是娘怀他的时候整日的哭,把身子给哭坏了,这倒不能怪他。”   这段历史我可没听过,于是追问师哥:“娘好好的整天哭了做什么?”   师哥笑了笑,似乎有些尴尬。   邵岑师哥说道:“我记得林娘当时被个监生赶出了家门,不得已回到这里,因为难以忘怀那个监生,所以才日日夜夜的哭泣的。”   是了,娘至死为情所困,难怪日夜的哭。只是又与师哥何干?   我问他:“师哥,你那时候多大?”   邵岑师哥抢着笑:“你那时候在林娘的肚子里呢,他多大,你自己不会算么?”   我瞪他:“问一句怎么了?偏你小心眼!”   邵岑师哥作势要揍我。   师哥忙笑着拦住了他,说道:“邵岑,好好说话,别张牙舞爪的!”   邵岑师哥被拦在半空,还不忘逗我:“你瞧瞧,大师哥多疼你?连成语都会用了!”   我忙盛了一碗茨菇肉,送到他面前,笑着说道:“大师哥心疼我不假,我心里也明白,邵岑师哥也是心疼我的。不比大师哥少!”   邵岑做了个鬼脸:“小子,算你有良心!”说着,接过碗,大大咧咧地嚼起肉来。   邵岑师哥就是这样的人,爱说嘲讽的话来应对这个不友好的世界,他的心肠却不坏,总是热乎乎的。不管是谁有了困难,只要是他的街坊邻里,他都肯倾囊相助。   他啊,就是传说的古道热肠。   其实连我汉良师哥亦是如此,只是他对外人没那么热情,叫人看着有些不容易接近罢了。   师哥眼巴巴地看着我,像极了馒头店老板在门前养的一条大狗。   我忍不住噗嗤一笑。   师哥瞪眼:“小没良心的!”   我拣了一碗有肥有肉,肥瘦均匀的肉送到他手中,笑道:“师哥,请慢用!”   邵岑师哥嚼着肉,含含糊糊的笑:“还是小七子心疼你,拣的都是好的。”   汉良笑了笑,得意:“自然是我们七儿最乖了!”   邵岑笑着呸了一声,说肉麻。谁知他忽然又紧跟着叹了一声,感慨:“也不知我们兄弟间,这样的日子还有几天好过了!”   我一怔,懵懵地笑道:“三师哥说什么呢?”   汉良师哥却直接问道:“你要走了?”   邵岑点点头。   我傻了:“好好的,你为什么要走?你要去哪儿?”   邵岑师哥说道:“天下之大,哪儿不能去?你就甘心守在这里过一辈子?”   我点头:“月生一天没出阁,我自然一天不能走。”   邵岑叹气:“是了,若是卢生娶不娶她,你总是要养活她的。”他又问:“若是月生家人了呢?”   我笑了:“那师哥去哪儿,我就去哪儿。我给师哥带大侄子去!”   邵岑师哥不知是不是被我的“追求”给气笑了,半天说道:“好吧,你眼里只有大师哥,我跟你扯不清楚。”   他望了望远处,笑了:“我不愿意一辈子埋没在这里,是条汉子,就该出去闯闯,不说立一番事业,到底也该增一增见闻,这才不算白活一世了。”   邵岑师哥看向汉良:“你就不这么想?”   汉良怔了怔,回答道:“我答应过娘,要照顾仙栖和月生的。”   我心下感动极了,汉良和邵岑是极像的两个人,邵岑既有这样的心愿,不难说,师哥自然也有。其实连我亦有,男子汉大丈夫,怎么能没点抱负?   邵岑不愿意埋名街巷,食井水而终。故而他要走,要走得越远越好,怕是永远也不回头了。   只是我的抱负大约实现不了。   汉良师哥的抱负又是什么?   我不敢问,我怕我问了,会后悔。   汉良笑道:“你若要走,提前定好日子,我和仙栖还有他们几个给你践行。也不枉是兄弟一场了。”   邵岑师哥说好。   然而他走得那一天,谁也没有告诉,趁着夜色还没完全褪去,大地刚露出些许鱼肚白,他就背着个简单的行囊翻墙走了。   等我们发现他不见了的时候,已经迟了。   师哥说他没心肝,说走就走,一点不顾多年兄弟的情分。但他心里最清楚,邵岑是不愿意和我们当面分别。   有些话永远不说出来,仿佛就不是真的。   那天汉良愤愤地出去了,他有活要做,不能一直在那儿生闷气。   长秀却凑巧在,他罕见地没和我顶嘴,反倒问我:“你知道邵岑师哥为什么要走么?”   我回答他:“他是个有抱负的人,自然不愿意埋没在这里。”   长秀却摇头:“你错了,他是嫌这里脏,所以不愿意再呆下去的。”   他突然看向我:“比如我,比如月生,也比如将来的你。”   他笑,笑得极为恶毒:“邵岑师哥喜欢你,却保护不了你,所以他只能走。”   我顺手一个巴掌甩在他脸上。   长秀没有发火,甚至不在意我打了他,一个月的匆匆流逝,他似乎瘦了不少,人也不大精神了。我不懂,难道是为了乔炳彰那样的人?   长秀轻笑:“你不承认也没关系,反正邵岑师哥走了,你只要记住是因为你就对了。”   我挑眉:“邵岑师哥是为自己走的,你不要往我身上泼脏水。长秀,你别以为旁人都和你一样,满满的肮脏心思!”   长秀大笑起来,笑得渗出了泪:“我有什么错?从小被人指着脊梁骨的骂,只是因为我的出生。后来大了,发现我在这个世上除了卖唱,别的谋生法子也没有。多少事情不都是因为身份不给我做?”   我冷笑:“师傅教你曲艺,不就是给你谋生用的?”   他点头,一面仍是笑,笑得瘆人极了:“可不是?一辈子地看人眼色,一辈子的给青楼的姑娘作陪衬,仿佛还是件很光荣的营生!”   我不满他的口气:“你现在不靠着本事吃饭,也没见得多光荣。”   长秀颔首:“我是毁了,你呢?”   他突然问及我,倒叫我一愣。我反问他:“我怎么了?”   “你是我们中间最犟的一个,终有一天,你会害死我们所有人的。七师哥,你记住长秀这句话。”   他像诅咒一般,森森冷冷地说完这句话,短促一笑,转身离开了。   我看着他有些摇晃不稳的身影,一时间说不出来的辛酸苦辣。   还没来消化长秀的一番话,忽然从院子墙下传了一声闷响,很像是人撞在墙上的声音。我心中一动,难不成是邵岑,急忙跑了出去。   因为还早,这条街路上的行人不多,好多行院也还没开门,只有一个小姑娘挎着篮子叫卖:“卖花,卖花!”   我飞快地绕过她,跑到院子外的墙角那儿。   果真有一人躺在那里,却不是邵岑师哥。   我喘着粗气双手扶在膝盖上,准备缓一缓神就走。   谁知那人动了一下,低声说道:“你过来。”我愣了愣,鬼使神差般的朝他走去。 第13章 江湖不速客   “给我弄点水。”他这样要求,“然后送我去最近的城隍庙。”   我蹲下来,平视他。   这人面色出奇的惨白,嘴唇上一点血色也没有,饶是这样,却掩盖不住他面相极好——剑眉刀眼,鼻梁极高极挺,看人的目光也与升斗小民不同,与乔炳彰那种豪门公子亦是不同,极为高傲不羁。   “逃犯?”   我知道不大可能,但还是想确认一下。   他冷笑:“谁敢抓我?”   他的口气着实不好,但我懒得和他计较,这样的人物蜷缩在行院的墙角下,绝对是遇上事了,只是面子上拉不下来罢了。   我叹了口气,伸出手去拉他:“走,去我屋子里吧!”   他似乎不愿意我碰他,没理会我,只是重复:“给我弄点水,再送我去附近的城隍庙就好。”   “这附近没有城隍庙,对面是贡院,书生考试的地方。”我维持姿势不动,“我的屋子虽然简陋,一般倒不会有人来搜查。”我看了他隐藏在包囊之下的左腿,皱眉:“你受伤了吧?一个人又能跑多远?”   师傅教导,人在江湖,见急则帮,必有后福。   我不稀罕他的后福,只是想起邵岑师哥素日的为人,一时有些感慨不忍。   他思虑了一下,大约是觉得一会人多了不好,勉强把手伸过来架在了我的肩上。我托着他的腰,借力将他扶了起来。   这个点,沁芳楼的正门前一定有人在洒扫,后角门却不一定,只要躲过角门上做饭的许老娘,就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将他带入我们兄弟的住处。   许老娘正指使着两个小幺在门口刷锅,我连忙将那人藏在了身后,两人贴在外墙上,像两个贴锅的烧饼,慢慢等着熟了再揭下来。   等她和小幺刷完锅,我这才搀着那人飞快往里面走。   我想他腿上受了伤,还走得那么急,一定很痛吧?可他始终一声不吭,硬气极了。   好容易把他弄到了我的屋子,幸好长吉已经按时出去练功了,屋子里没人。我眼皮不抬,语气却是调侃的:“我的床铺借你躺一躺,你不会嫌弃吧?”   他冷着张脸不吭声。   我把他往我的床上一扔,才不管他愿意不愿意呢,倒了一碗水递给他。   他一把夺了过来,咕嘟咕嘟喝了个底朝天,这才大大舒了一口气。看样子是真渴坏了。   “若不是官府追杀,难道是仇家?”我一边翻出纱布和外伤药,一边想问问他的来路,若真是招惹了大麻烦,好歹得有个心理准备。   他轻哼一声,缓缓卷起左腿的裤脚,不答反问:“这里是青/楼?”   我冷笑:“辱没了你了?”   他刀似冷峻的目光投在我身上,皱了皱眉:“你在青/楼里做什么?”   我愣了一下,突然回味过来,他大概是第一次到青/楼这种地方来,还以为青/楼只有女人没有男人呢!我笑了,这次倒没有嫌弃他的态度:“这里又不是尼姑庵,当然有男人。”   我一手拿了纱布,一手端着药,晃了晃问他:“我帮你,还是你自己来?”   他不说话,只是伸出手。   我抿了抿嘴,还是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了他。   他的伤口极为狰狞,里面的肉都翻了出来,血渣滓凝结在一起,长长的一道口子,很是骇人。   刚才那么长的路,怕是真的很疼,可他竟然什么也没表示。   眼看着他眉头也不皱一下的拿清水冲了冲伤口,这才将药缓缓涂抹在上面,途中一点声响也没有,我不由地突然佩服起他来——这才是真汉子,真丈夫的行事!   只是拿纱布包扎的时候,他一只手得扶着,略有些吃力,我便走了过去,在他怀疑的神色中接过纱布来给他包扎,笑了:“草木皆兵,可不是你们江湖上的人的作风。”   他瞪着我,半天反倒笑了:“你说得对,你救了我一命,我该感谢你的。”   我低着头,忍不住也笑了,问他:“你叫什么?”   “宇文钊。”他答得飞快。   我反倒怔住了,原本没指望他答得这么快的,应该说,我原本就没指望他告诉我名姓。   宇文钊笑话我:“你吃惊?这有什么!大丈夫行事顶天立地,绝不改名换姓,做懦夫之举!”   我心下更加佩服,面上却装得毫不动容。   “哪个钊?”   他看了看我,在自己的手上写了一遍,末了补充说道:“就是匕首的意思。”   我笑:“你一定是太过锋芒毕露,才招人嫉恨的。”   宇文钊皱眉,表情活像个大孩子:“是么?我从来没想过。”   看上去二十多岁的人了,居然和孩子一样,不通人情世故。我问他:“究竟是怎么回事?”   宇文钊往我的床上一躺,双手枕在脑袋后,他沉默了一会儿,忽然说道:“我最好的兄弟背叛了我,这才叫我受了伤。”不知为何,我竟从他的口气中听出了些许落寞。   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他。   他却说道:“我这才明白,当初父亲说的,人要想在江湖上立足,就得冷酷无情,否则早晚有一天要被人算计。可惜我少时顽劣,不听忠言,不然何至于落得如此落魄的下场?”   我听了心里很不舒服。   我将药放回原处,想起师哥,坚信他自然不会背叛我,不由没管住自己的嘴巴:“真兄弟是不会出卖你的,必定是你交友不慎。就算如此,你也不该对人情心灰意冷。”   宇文钊冷笑两声,不以为然:“你有兄弟么?就说这样的大话!”   我将抽屉锁好,还没来得及辩解,师哥已从外面走了进来,张口就笑:“小七,怎么不去晨练?”   真巧。   我朝床上努努嘴。   宇文钊一下子弹坐起来,颇为紧张地望着师哥,很是有些敌意。   我笑得略有些得意:“这是我师哥。”又为师哥引荐宇文钊。我信誓旦旦:“师哥是我兄弟,他绝不负我。”   师哥在我头顶上重重揉了揉,宠溺极了。   宇文钊似是心酸,似是不屑,轻哼了一声,复又往我床上一躺,躺得四仰八叉,一点正形没有。   师哥在椅子上做了下来,盯着宇文钊不住打量。我知道,他是好奇宇文钊的来历。   我们兄弟,自然是谁也没见过这样的人物。   和他一比,乔炳彰那样的人自然更是低到尘埃去了。   宇文钊放浪形骸的不羁落在我眼里,比乔炳彰那幅惺惺作态的样子不知道要舒服几百倍。恐怕我就是这样的脾气,宁可混迹市井,也不肯违背我的本性初衷。   坐了一会儿,天大亮了,师哥起身要走。   我奇怪,拉住他问:“一大早的,你上哪儿去?”   师哥笑:“有活!”   我更奇了:“一大早能有什么活?”   师哥犹豫了片刻,似乎有些不好意思,可他跟我,又何必不好意思?我余光扫到宇文钊身上,突然醒悟过来,拉了他出去,问道:“你揽了什么活?”   他憨憨一笑:“教人打拳!”   我怔了怔,笑道:“那不挺好的?怎么就不好意思说?”   师哥瞥了一眼屋子里面,挠了挠头发不回答我。他反倒拍拍我的肩膀,笑道:“我先去了,晚上回来给你带点好吃的。”   我笑:“我不稀罕,倒是月生想要北街的胭脂,就是她常用的那一种。你要是路过,顺便给她带一盒。”   师哥称好。   我忙拦住他:“我给你拿钱去。”   师哥笑道:“我急着走,等我把东西买回来你再给,也是一样的。”   说着,果真挥了挥手就走。   没走两步又折回来,在我耳边压低了声说道:“那个宇文钊,看着不像什么善茬,你可小心点!”   我点头:“放心,我会注意的。”   他见我答应得爽快利落,嘿嘿笑了两声,大步走开了。   我看着他走远了,这才折回屋里。发现宇文钊正拿着我放在枕边的一卷书看得津津有味。   “你饿么?我去厨房找点吃的给你。”   宇文钊不回答我,反倒晃了晃手中的书卷:“《水浒传》?没想到你看上去文文弱弱的,还喜欢这样的书!”   被人看扁叫我不大高兴,因而板着脸说道:“谁叫你以貌取人的?”   宇文钊放下书,问我:“刚刚那位真是你师哥?”   “骗你干嘛?”   他耸耸肩:“什么方面的师哥?我仔细想着,也想不出你们能一起学过什么。”   一下子,我师哥儿时脚踩琵琶的样子又跃入眼中。   我噗嗤一乐,随即又把脸一拉:“不管你的事!”   “你师哥拳脚上有些功夫吧?”他忽然这么说,一副笃定的模样。   我吃惊:“你怎么知道?”   他不以为意:“学武的人,一眼就能看出对方的门道来。不过你师哥的拳脚充其量强身健体,连二三流的功夫也算不得。”他嘲讽似的一笑:“我也就是随口一问,你不必激动。”   他习惯性地把人看扁,这一点总是叫我不舒服。   我磨磨牙,从牙缝里挤出话来问他:“你到底饿不饿?”   宇文钊似乎压根没意识到是我收留了他,随口说道:“那你就拿点吃的来吧,我不挑。”   还真不见外。   我转身往外走。   忽然听见他在我身后说道:“今天多谢你,我伤一好就走,不会叫你为难的。”   还算有良心。   我笑了笑:“没关系,慢慢把伤养好了再说吧!” 第14章 如霓如绮   我的胳膊一天好似一天,宇文钊左腿上的伤也没那么骇人了。   他住在我屋子里的事让黄妈妈知道了,好一顿的大闹,我脸上没有面子极了,宇文钊却拿出一大锭银子交给黄妈妈。黄妈妈一称,足足有五两还多,非要开间上房给他住。   宇文钊却说道:“这里安静,我就在这里,平时也不要叫人来打扰我。”   一个半大不大的屋子里,住着我和长吉,已然有些拮据了,不知道他为何还这么喜欢这里。   自他光明正大的在这个屋里住了下来,把长吉给挤了出去。他抱着铺盖去和长秀,走之前还和我抱怨,说道:“师哥都习惯一个人住了,冷不丁的我去挤他,他一定是要生气的!”   谁知长秀见了他,什么也没说,把自己的床分出半张来给他师弟睡。   后来长吉还告诉我,他和长秀住的那段日子,他师哥晚上睡前跟他讲了不少掏心窝子的话,加起来比一起学习时候的话还多,叫他感动了好久。   不过这是后话了。   师哥来我这里也愈加频繁,他总悄悄跟我说:“他们这种江湖人物和我们不一样,无情得很,你不要跟他走得太近!”   我不知道他这样的想法是哪来的,亦也不愿意他担心,点头说道:“放心,我会照顾好自己的。”   这天早上起来,我感觉自己的胳膊已经痊愈了,打算去告诉黄妈妈,好出去揽点活做。洗漱好了进屋,却见宇文钊睡的床上已经没人了。   我愣住了,他不打一声招呼就走了?   忽然从窗外传来树叶沙沙的声音,我探出头去,并不见有一丝丝微风,更加奇怪。   连忙走了出去,却见宇文钊在院子里练剑。   大约是环境使然,我见过不少人舞剑,却很少真正见人练剑——一招一式比出去,都带着劲风。每一次出手,都志在要致人于死地。   宇文钊手下的花招很少,每一招都极为干净利落。   而那把剑,亦是叫我入迷——剑身泛着银灰色的光泽,每当宇文钊挥动它的时候,但见如雷如闪,瞬间划破凝固的空气,带着无穷的杀气。   秋风萧瑟,洪波涌起。   我感到自己体内热血沸腾。   那是同为男子,内心共有的最为激宕的一面。   骤然间,剑身一挑,跟着他一个反身,剑尖直直地朝我抵来!   我一动也不能动,仿佛僵住了一般。只是怔怔地看着那剑飞快地刺向我!   剑尖抵在我的眉心前拇指宽的距离。   宇文钊冷声问道:“为何不躲?难道你打定主意,认为我不会杀你?”   是,你确实不会杀我。   但我不躲开,确实另有原因。   “我躲不开。”我实话实说,“我只是个凡人,若是你真有杀心,我必死无疑。”   宇文钊凝视我片刻,反手将剑一收,收入鞘内。   他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,哼笑道:“你真是个很聪明的人,知道何时该进,何时该退。”   我苦涩一笑:“时势所迫,宇文公子不会明白。”   他不答,往一旁的石头一坐。   我反问他:“宇文公子难道就能不为世事所束?”   他冷笑:“我这人不信命,也不在乎世事如何,只要过得逍遥自在了,我心里就爽快!否则就是金山银山,亦不能叫我开怀!”   果真如师哥所说,他与我们,不是一样的人。   我轻笑:“我若有金山银山,一定很快活。”   他似不解:“你要那么多钱做什么?”   我叹了口气,为他的不屑世俗,为我的太过世俗:“只有有了足够的钱,月生才能从这里脱身离开。我也就能在一处好地方置所宅子,买两亩地做营生,安稳的过太平日子。”   我说的十分向往,只是没说出“和师哥一起”这五个字罢了。   有些话,不足与外人言。   “太平日子?”宇文钊听到这四个字似乎有些吃力,他好容易消化了一下,哼了一声,冷冷说道,“所谓太平日子,不过是早出晚归的做活,累得半死换一口饭吃。这样的日子有什么滋味?”   我点头:“自然不能与你快意江湖相比。”   他抱着自己的剑,轻哼一声,样子活像个大孩子。   我看了看他的腿,问他:“你腿上的伤好了?可以这样乱动了?”   “你说谁乱动?”他急眼。   “……我的意思是可以练武了。”我微微一笑,应付他这种孩子脾气。   宇文钊点头:“蒙你恩情,大好了。”   我笑了:“那就好。”说着,沿着路往外面走。   他在后面叫:“你去哪儿?”   我回过头:“我不像宇文大侠这么有侠义风度,我是个俗人,要养家糊口,我得去赚我的金山银山了!”   说完一笑:“您慢慢地练剑逍遥,不会有人来打扰的。”   说完,我自己都一乐,咧嘴一笑,转身就跑。趁着疯劲,一口气跑出老远。   还没到正厅,耳畔传来一阵小姑娘学戏的声音,一抹色齐齐的稚嫩童声,唱的却是昆曲《牡丹亭》里的段子   ——是谁家的少俊来近远,敢迤逗这香闺去沁园,话到其间腼腆。   我忍不住停下脚步,侧耳来听。   忽然听见月生的声音,她一个人清唱起来,婉转如莺啼,玲珑如水晶。   许多人都说她唱的《牡丹亭》最有味道,我能从她的唱腔里,听出一丝丝的期许,一缕缕的缠绵,那是她在许定卢十郎前从未有过的情致。   如水如霓如绮。   思虑间,我感到脸颊上渐渐如火烧一般,不由伸手一摸,却如发烧了般的滚烫,想到这曲子最能移性,竟是一句也不敢多听,连忙匆匆走开了。   这股邪火直烧得我和黄妈妈说完了话,心烦意乱地走回屋子,在屋子前的竹林子里吹了会儿冷风,这才慢慢的消退。   回到屋子里,宇文钊正看我那半卷的《水浒传》,双眉不自觉的微皱,看得是津津有味。   我绕过他,径直走到窗边的桌前坐下,翻出抽屉的一把折扇扇了起来。   宇文钊在我背后幽幽地问:“你很热?”   我不知为何心浮气躁的,竟失手把扇子跌在了地上,连忙掩饰性地伸手去捡。   宇文钊把书随手往床上一扔,一个大跨步走到我面前,蹲下身来就拿手往我脸上放,一边还说道:“你脸怎么这么红,是发烧了么?”   我下意识挥开他的手。   却在挥手的那一瞬间,碰到了他的手,冰凉的,像极了腊月的雪。   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,猛地抓住了他的手。   宇文钊明显僵硬了一下,他不喜欢别人的碰触,我知道。但他愣了一下,没有推开我。   他冰凉的手暂时缓解了我内心的烦躁,我缓缓松开他,坐回了椅子上。   宇文钊疑惑:“你怎么了?”   我摇头:“我也不知道。”   过了一会儿,我忍不住问他:“你听过《牡丹亭》么?”   宇文钊下意识摸了摸鼻子,不以为然:“浓词艳曲,我听他做什么?”   我暗自叹气,简直与牛弹琴。   只能摇头:“你没听过,就算了。”   大约是不快我的态度,宇文钊在我背后开始冷言冷语:“你们这些人真是奇怪,有什么都不肯直说,吞吞吐吐的,肚子里的肠子硬生生能打一百个结!”   我听了,很有些不舒服,却不知该如何反驳他。   宇文钊是个直脾气,话少,却锐利。我素来能说,到他面前,却败下了阵来。   我拿微凉了些的手贴住自己的脸颊。   他却突然烦躁起来,猛地从椅子上一跃而起,在屋子里来回的打转。   过了好一阵子,我都已经不在意了,开始研了些磨来抄诗。宇文钊却忽然凑到我面前,皱着眉头问我:“那《牡丹亭》是讲什么的?”   我反倒怔住了。   他见我不理他,赌气似的抽走了我正写着的素笺,连连地发问:“到底是说什么的?”   他问得这么急迫,一时间倒让我难以启齿了。   我亦奇怪,和师哥他们有时候喝多了,也会胡说几句关于女人的荤话,如今只是说一说曲子故事,怎么就难以言说了?   百般纠结间,我默默抽回了自己的素笺,放回桌上铺平,淡淡说道:“像你这样只会看水泊好汉的人,哪里会懂这些浓词艳语的意思呢?”   既然无言以对,我就只能以苛责相待了。   这却非他宇文钊的错。   我心底里明白。   宇文钊不能明白我态度的转变,他往床上狠狠一坐,哼了一声,翘起二郎腿来,冷下面容来表示他的不满。   他一板下脸,那冷峻的神情和乔老五很有些神似,竟把推门而入的月生给吓了一跳。   月生在门口僵僵站了一会儿,轻轻唤了我一声:“仙栖!”   我放下笔来,抬头笑道:“月生,你坐啊。”   月生朝冷面宇文郎努了努嘴,直摇头,不住地招手:“你出来,出来!”   我只得走了出去。   月生便站住门口,说道:“黄妈妈让我顺脚来告诉你,今天晚上举人老爷在百珍居摆酒席,邀请了许多文人墨客去作诗论赋,也邀请你去抚琴。”   我点点头:“就我一个人么?”   月生笑道:“是啊,专门请你就是为了听琴的。据说都是些学富五车的老儒呢!”   我亦笑了:“最惧怕这些老儒,满嘴之乎者也的绕的我头晕!”   月生轻轻在我肩上一拍,笑了笑,又探头看了看屋里,噘嘴:“那人什么时候走?每次看着都那么吓人!”   我笑:“你别对人家有意见,难道都像卢生,文文弱弱的一句狠话都不敢说才好?”   月生见我提到卢十郎,不由红了脸,啐了我一口。   她含羞偏过脸去,低声说道:“屋里头的那位,是冰冷的石头心肠,铁石一样的人,哪里能和十郎比?”   说完,仍不解气,又啐了我一口,飞快地走了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仙栖有点情窦初开的意思,可怜的孩子还不知道.....(不厚道笑) 第15章 出门遇狼   举人周绪宴请诸儒,请的果然都是金陵府附近有名望的儒生宾客,十几二十人围坐在一起,痛饮陈年的好花雕,畅谈古今的逸闻轶事。   我虽嘴上说不爱听,心里却仰慕极了。他们侃侃而谈,我便竖起两只耳朵细细的听。   席间一位老先生笑道:“周老爷是个风雅的人,还记得去年我们一起去踏青游春,但见琳琅景致,美不胜收。与欧阳永叔的文章上写的别无二样,果真是‘野花发而幽香,佳木秀而繁阴’,令我记忆犹新,每每想起,还总是感慨不已啊!”   周绪笑道:“惭愧惭愧。”   又转向我,笑道:“那次有幸请得七师傅同行,听了七师傅的一曲《松风吟》,叫我日夜惦念不已,不知今日是否有幸,能再聆听一次?”   我笑道:“去年承蒙周老爷抬举,得幸与诸位老先生共游姑苏穹窿山,长了许多的见识。如今周老爷有令,某焉敢不从?”   遂将琴扶于膝上,轻轻一抚琴弦,心中有了主意,说道:“今日诸位先生齐聚百珍斋,使得此处蓬荜生辉,周老爷敬重风雅,更见一般,某曾谱得一首《我有嘉宾》,可做庆贺。”   因周绪是个宽厚的人,我亦不怕因弹了别的曲子而得罪他。果真见他伸手笑道:“七师傅雅兴,自然不敢阻挠。”   我闻言,挑动琴弦,略显沉涩的音调顿时响起的。   这是当初弹了一次乔老五的宝琴后,留下的疑难杂症。不管我何时弹奏自己的琴,总觉得声音略显黯哑,不够轻灵空幽。   外人自是听不出别的门道。   一曲罢了,周绪带头鼓起掌来,笑道:“好啊好,七师傅,一年不见,你的琴艺又上一层楼了,真令我钦佩啊!”   说着,一面亲手倒了一杯酒递到我的面前,笑道:“七师傅,我敬你一杯!”   我连忙倾过身去,接来酒杯托在手中向在座的老先生们都示意了一下,这才一口仰尽。   周绪又倒了一杯,托在手中笑道:“七师傅,我还有个不情之请,不知你是否肯允。”   我笑:“周老爷但讲无妨,某无不从命。”   周绪笑道:“我家三儿前几日刚过了十岁的生日,我想,十岁大上若还不知雅乐清歌,只怕日后惹人笑话,不是书本网出生的作风。因此想请七师傅每日来我家,指点小儿学琴。”   他望向我,颇为殷勤:“七师傅,您意下如何呢?”   亦有人在一旁笑:“周老爷的束脩一定不会少,如此美差,七师傅可不要推拒啊!”   我抿嘴一笑,说道:“是,周老爷抬举,某不胜感激。”   说着,我自己从桌上执起酒壶倒了一杯酒,送到周绪的面前使劲碰一下,一仰脖子,又是一杯。   “一杯可不算敬意。”不知是谁又说,跟着送过一杯。   这些老儒平时看着正经,几杯酒下肚,也是一腔的坏水。   我来者不拒,统统喝了。   直喝得面红耳赤,醉醺醺有些头晕了,我才推开琴站了起来,踉踉跄跄两步,扶头笑道:“各位老爷慢用,某去洗把脸就来。”   走了两步,脚下都有些虚浮了。   好容易走出了屋子,我腿上一软,猛地往前一栽,幸而及时扶住了楼上的阑干,不至于栽一个大跟头。   抽出腰间的扇子扇了扇,也不在乎别人怎么想我深秋了,还随身带着一把扇子。   扶着阑干往楼梯口走,楼上悬着的六角红灯笼闪得我眼晕耳昏,就快醉倒在地上了。   我低头走着,忽然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传入耳中。   其中一人说道:“这些日子回来,怎么不见你找我出来玩了?”   另一人轻笑一声,说道:“我家五哥在家里不出门,我怎么好撇下他单出来逍遥?”   那人便笑道:“哦?老五哪里是个闲得住的?必定是得了哪家的美人在手,这才迈不了步子了。你偏在家里打扰人家,多不识趣?”   另一人笑道:“呸!若是得手了,我还至于被他拘在眼前训斥?”   “什么样的人,他乔老五都拿不下?”   我一听“乔老五”三个字,唬得心跳漏了一拍,酒醉上了头,身子僵着不能动,只得连忙转过身去,扶着一根大柱子背对着他们,等他们过去了,我再走。   那人笑道:“是个难缠的,是沁芳楼的琴师,叫……对,叫仙栖来着!”   一听此言,不由得我如五雷轰顶一般。   原以为这些日子乔炳彰不曾找上门来,已是渐渐淡去了兴致,没想到他暗暗憋着,不知要使什么坏!   “仙栖?”先前说话的人把我的重复了一遍,说道,“沁芳楼我熟悉啊,怎么不曾听得这号人物?生得如何?与那个长秀比又如何?”   他们竟在我身后站住了,就地开始谈论起来。   不知是酒的后劲,还是听得的话太过震惊,我眼饷耳赤,两腿软得像面条一样。   他们没玩没了,又说道:“这个仙栖是个琴师,不肯贱卖给我五哥,所以才闹僵了。说起来,生得倒是好极了,那长秀虽然生得也好,却不如他钟灵毓秀多矣!”   另一人便笑开了:“好你个老六,遇上美人,都会说起成语来了!”   他笑了笑:“改日,我可要去会会这美人,看看是不是朵真玫瑰,还带着刺儿!”   被人当玩物似的谈论实在不是件快事。  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,扶着阑干悄悄地往楼下挪。指望着能趁他们不在意,悄悄地走开。   谁知最近点背,总该临着我倒霉,就听背后一声喝:“站住!”   那说话的两个人中的一个绕到我面前,我连忙低下头,不让他看清我。   他喝令我:“抬起头来!”   我闷声说道:“小的貌丑,恐惊吓两位老爷。”   “貌丑?”他冷笑两声说道,“我怎么觉得你莫名眼熟呢?”   另一人也凑了过来,笑道:“老六,你和一个下人说那么多干嘛?”   被称作老六的人忽然拽过我手中的扇子,在手中转了两圈,猛地递过来抵在我的下巴上,愣是要把我的下巴抬起来。   我急忙扭过脸去。   谁知他却冷笑:“你以为我和我五哥一样怜香惜玉?”说着,硬是拿手来扳我的脸。   酒醉之下,我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力气,猛地一推,竟将他推开半步!   跟着慌不择路,夺步就要往楼下跑。   还没跑下两层,就被抓住了后颈上的衣服。   我又恼又急,扭过身来就撕打那只手。   那人抓住了我,就不肯松,硬生生拖了我从台阶拖了上来,跟着一手摁住我的肩,一手来扳我的脸。   迷迷糊糊中,我竟还能想到,他摁着我不过是多此一举罢了。   酒上了头,加上刚刚跑的两步,我早已晕头转向,就快吐出来了,哪里还挣扎得了?   那人甚是容易地抬起我的头,往我脸上扫了一眼,忽然视线凝在我的脸上,跟着问道:“你是谁?”   被我推了一把的那人冷笑:“谁?刚刚咱们还在谈论他,这会儿你问谁?”   扳着我脸的那人愣住了,半天笑:“你就是仙栖?难怪老五念念不忘,就连我见了也……”   必定不是好话,否则他怎会噎住?   可我脑袋里一团乱麻,哪里还理得清?我只知道那先前被我推了一把的乃是乔炳彰的胞弟乔炳坤,行六,故我们也喊他一声“六爷”,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。   至于眼前这个,我却不能认得。   乔炳坤冷笑:“少和他废话,扛回咱们的包厢,给我五哥乐呵乐呵!”   那人却犹豫道:“这不大好吧?他肯定是出来应局的,一会儿人家找不到他,岂不要着急?”   乔炳坤大约是记恨我推他,说的极为阴险:“管他是不是出局子呢!我们乔家还怕别人来找麻烦?”说着,要来拉我,又道:“你不扛,我来!”   我难受得厉害,只能捂着脸喃喃地说道:“我不跟你走,不跟、不跟你走……”   那人却挡开乔炳坤伸过来的手,抓着我的两个胳膊把我半拎了起来,跟着一矮身,将我拽到了背上,双手拽住我的手,缓缓站了起来。   幸而他起身起得慢,不至将我喝下去的酒全都抵出来。   我迷迷糊糊地只觉得他们要带我去阎罗地煞府,却全然反抗不得,只得一个劲地嚷:“我不、我不去!放我下来!”   只怪我一时高兴,多喝了几杯,竟忘了这地方不干净,什么豺狼野狗的都有。   那两人扛着我,走了两步,跟着一踹门,进了一处包厢内。   就听得乔炳坤邀功似的笑道:“五哥,你瞧我带谁给你来了!”   跟着乔老五的声音阴魂不散地响起:“你又弄了什么破烂货色来诳我?”   “破烂货色?五哥,你可不要后悔!”   说着,转过身来笑:“表哥,五哥他不要,烦劳你再把他扛回去吧!不拘扔在哪儿都成!”   扛着我的那个人犹豫不决,慢慢往门口去。   就听乔炳彰带了几分不确定,开口说道:“等会儿!”   跟着,一阵脚步声,一只手轻轻落在我的脸颊上。温热,不像白天握着的宇文钊的手一般冰凉,亦不像宇文钊的手老茧遍布。   这是双保养极好的贵族子弟的手。   我迷迷糊糊地想。   “仙栖!”不知为何,听上去带了十分的激动。   这年头,真是什么怪事都有。我这么想着,竟趴在别人的背上,沉沉的睡去了。 第16章 谁是君子?   醒来的时候,脑仁穿针般的疼,脑袋里像装满了晃荡的水。   使劲眨巴了两下干涩的眼睛,这才隐隐开始看清眼前的事物——这就是宿醉的害处——头顶的床梁雕着小狮子,莫名的眼生。   难道我还没醒?难道我还在梦中?   我扭了一下脖子,忽然听到一声轻笑,连忙转过脸来,却对上乔炳彰带着玩笑的目光。   他坐在床沿上,轻笑:“舍得醒了?”   我大惊失色,抱着被子猛地往床里头扎。   他似乎觉得好笑,看着我一直躲到了最里面,这才笑道:“现在想起来躲,是不是迟了?”   我牙齿上下打磕,还是强撑着问他:“我为什么在你这里?”   乔炳彰故作思考状,调笑道:“昨晚我把你带回来,你醉的口齿都不清楚了,还夸我这里是神仙宝境呢!你果然不记得了?真叫我伤心啊!”   装模作样,虚情假意。   我坐直身子,说道:“我要回去!”   忽然发觉不对劲,低头一看,见身上穿的绸缎白衣,不是我自己贴身的那件,又惊又怒,问他:“我的衣服呢?”   乔炳彰笑得狡诈极了:“你昨晚吐了一身,我不替你换了,你岂能睡得安稳?”   他见我惊疑不定,又笑道:“放心,我没对你做什么,你醉成那个样子,软得像摊烂泥了,我想做什么也做不了,再说我也没乘人之危的爱好不是?”   我不想和他多嘴,心里暗想着如何绕过他去。   却听他又说道:“只是仙栖,你不知道,昨晚你醉酒的样子是多么可爱!双颊如染云霞,就连身上,亦如罕见的血纹白玉,让我见了神魂颠倒。”   他说着,竟把手向我伸来,来拽我紧紧抓着的被子,一边说道“这般之绝色,恐怕天下罕见啊!”   在乔炳彰面前,我向来没有斯文二字,见他动粗,我随即放声尖叫:“滚!滚开!”   他竟连整个身子也压了上来,呼吸变得急促起来:“仙栖,我昨晚做了回君子,现在后悔的要死,不如立刻就补上吧!”   说着,就来扒我身上的被子。   我缩在角落里,被他压制得死死的,情急之下,头一低,身子一蜷,想从他臂窝下滚过去。这招颇为失策,我滚到一半,就被他连人带被压在了身下。   乔炳彰把我摁在身下,扒拉我脸上蒙着的被子,边嘎声笑:“仙栖,闷死了可怎么办?”   被子把我缠得四肢难动,拼命地蹬腿去踢他,可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,一点用处也没有。   他把被子使劲从我脸上拽了下来,飞快地在我的脸上啄了一口,笑道:“仙栖,有什么好害羞的?昨晚替你换干净衣服的时候,我可是什么都看过了!”   混账无赖!   我在心底狠狠啐了他一口,偏过脸去不看他。   乔炳彰一只手从我身下穿过,把我连着被子搂在了怀里,捂得死死的,像周身被绳子捆住了一般。谁知他另一只手从被窝上方伸了进来,不由分说往我衣服里钻!   他的手蛇一样钻入我的衣领里,一路从颈项滑到了胸口,最终贴在我的心口上,闷声轻笑起来。   我挣扎不过他,索性闭上了眼睛。   “仙栖,你认命了?”他低声问我。   我冷笑一声,不欲回答他。   乔炳彰便笑道:“你若果真认命,我可就要做点让我高兴的事情了。”   他的视线胶着在我的面上,一只手紧紧贴在我的胸口上,而我的心脏就在他手下跳动着,这种感觉实在不好,就像是被猎人捕到了猎物,软肉朝上,把自己最致命的地方暴露给猎者。   他果真说着来扯我的衣裳。   被窝下,我死死扯住了睡衣上的带子,不肯屈服。   他扯了两下没扯动,忽然猛地把头压了过,嘴唇抵了上来,使劲地想要抵开我的双唇。   我猛地睁大了眼睛,开始疯狂地扭动起来。   乔炳彰竟亮出一副獠牙,狠狠在我唇上咬了一口!   他下嘴实在用劲,我感到嘴唇一痛,有热乎乎的血渗了出来,不由“啊”了一声,却被他得空将舌头钻了进来,横冲直撞,大有攻城略地之意。   我拼命地拿推拒他,他反倒闷声轻笑起来,圈着我的那只手不知何时挪了过来,狠狠钳住我的鼻子。   所有能呼吸到的空气都被堵在了外面,一阵眩晕涌上头,我下意识大张着嘴,想要汲取一点点的氧气。   乔炳彰却趁势将舌头地道更深的地方,直直卡在我的喉咙口,卡得我几欲干呕。   晕头转向间,我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唾液顺着我的喉管滑了进来,那种感觉太过清晰也太过实质,仿佛整个人都沾上了姓乔的气息,怎么洗刷也无法洗刷掉。   这种想法太恐怖了,以至于我不知何来的力气,一把从被窝里抽出手来,狠狠地挄在他的脸上,将他的脑袋打歪到了一边。   乔炳彰侧着脸,舔了舔被我打得破损了的嘴角,再抬起头时,眼中的阴郁之色就如我第一次看见他时,他那样重的戾气。   我扭头狠狠啐了一口,想要啐掉我嘴中残留的他的口水。   乔炳彰冷眼看着,忽然一把拧过我的脸,恶狠狠极了:“仙栖,你可真不识时务!”   我冷笑,好极了,这才是乔老五真正的面孔呢!   “你不闻,顺我者昌,逆我者亡?”乔炳彰凶狠已极,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,脸上的表情都扭曲了,“还是我最近对你太好了,让你自以为可以无法无天了?”   我无所畏惧,冷笑:“乔老五,这是还你当初赏我的那一巴掌的。现在咱们两不相欠了,你可以滚蛋了!”   乔炳彰黑着脸,一只手已经卡在了我的脖子上,只要他稍微一用力,就可以掐死我了:“还我?”   我冷笑:“自古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,你难道还能比王子皇孙高贵例外?还是乔五爷头顶青天,无所畏惧?”   乔炳彰被我说得心中的邪火越烧越旺,眼中的戾色都快溢了出来。   我以为暴怒之下,他能杀了我。   也好,杀了我也比刚才好千百倍!   谁知他忽然一下子坐了起来,冷声问我:“仙栖,在你眼里,我是这样的人?跟禽兽一样的枉法之徒?”   我脱离了他的辖制,拖着被子飞快地往床角窜,一面不忘挖苦他:“不然呢?五爷您难不成还是菩萨佛爷?”   乔炳彰深吸一口气,沉声说道:“好,你既然这么说,我不妨和你打个赌——赌我不强迫你,一个月之后,你也得乖乖地来求我,做我的人。”   什么破赌?   我大笑起来,笑得不可遏制:“五爷,您白日做梦呢?我求你做你的人?我什么时候会有这么下贱的样子?我倒情愿一头撞死在墙上!”   他从床上站了起来,走到镜子前摸他的嘴角,闻听我如此说,沉着脸说道:“仙栖,可别把话说绝了!”   我点头:“好!若是一个月之后,我没来呢?”   乔炳彰理了理自己的衣裳,笑了:“那就是我输了,我乔老五愿赌服输,以后再也不纠缠你。”   他走到柜子前取出一套新衣服抛到床上,跟着走到了门口,背对着我说道:“你换上,我派人送你回去。”   说完,他迈步走了出去,真如守约的君子似的。   我急忙拽过衣服来穿戴好,又套好鞋子,拿起梳子匆匆梳了两下头发,拿缎带草草束好,急慌慌地就要往外走——这个地方,我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!   我走得太急,不妨撞上一人。   抑或是他故意让我撞上,这倒不是我诬陷他,要不然怎么突然他就到了我面前呢?   “……仙栖?”   我抬头看向那人,不认识,但是倒有几分眼熟。   在乔府上遇见眼熟的人,这个认知使我不由警觉起来。我不动声色地倒退了一步,问道:“你是?”   那人微微一笑,如沐春风一般:“哦,鄙人姓陆,单名一个隶字。乃是乔府上少公子的表哥。昨晚我们有过一面之缘的,你不记得了?”   他说得极为温和,可“昨晚”二字一下叫我不舒服起来。   我虽醉得厉害,可仍记得有个人把我从楼梯上硬生生拖到了廊中。我亦记得,在此之前,我还使劲推了乔老六一把。若不是乔老六拽的我,就是眼下这个笑得一脸宽和的陆隶!   伪君子,大约这就是活生生的写照。   我不欲和他纠缠多言,微微点了点头,就想绕过他走开。   谁知他又开口:“仙栖,这是你的东西吧?”就见他从袖子中取出一把折扇,递到我眼前。   昨晚迷迷糊糊间,我亦记得是乔老六夺了我的扇子去,怎么现在又在他这里?   我挤出一个笑来:“多谢陆少爷了。”说着,伸手去拿。   陆隶手却往外一撇,跟着“啪”地将我的扇子打开,他看了看扇子,又看向我,笑:“这把扇子上画的是西湖的灵隐寺吧?山水泼墨之间,极为灵动,我看了很爱。不知你肯否割爱,赠扇与我?”   我闻言,不由蹙起眉来。   不是我舍不得一把扇子,只是那扇面上的画是我自己画上去的,若是送给他,显得太过尴尬。   一转念,我想到这人是乔老五的表哥,也不是什么好人,还是不要过于多说为好,再说区区一把扇子,送了他,我再重画一把,亦不是难事。   于是说道:“既然陆少爷喜欢,就收下好了。不过一把扇子,某还是送得起的。”   说完就要走。   陆隶的脸上扬起大大的笑容来,他的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,从我题着姓名的落款处抚过,跟着收起扇子藏入袖内。   这一连串的动作我看了,不知为何如此的碍眼。   不愿多生是非,我急忙要走。   陆隶又抢上一步,拦住我,在我惊愕的神色下,莞尔一笑:“仙栖,让我送你回去吧!” 第17章 两送别   马车上,我一个劲悄悄往车厢边角上靠,陆隶坐在我身边,一直含笑盯着我,我被他看得十分不舒服,又无可奈何。   本来说什么我也不肯让他送我的,结果被乔炳彰那厮知道了,只说好,那就麻烦表少爷了。跟着不由分说,硬是把我塞进了马车里。   陆隶忽然开口:“仙栖,你去过蜀中么?”   我怔了一怔,那么遥远的地方,我怎么会去过呢?遂摇了摇头:“没有。”   陆隶微笑:“哦,我随口一问,你不要往心里去。”   我摇头:“不会。”   他顿了顿,继而又笑道:“只是我出生在那里,那里‘晓看红湿处,花重锦官城’的美景,我终生难忘。若有机会,真想带你去看一看。”   我不由侧头:“带我去?”   他盯着我,微笑着颔首。   我摇头:“我不去。我生在此处,死,也愿意死在这里。”   陆隶讪讪一笑,说道:“是,自古‘游人只合江南老’,可天下名山名水那么多,你真的不想去看一看么?”   这人,忽然有点意思起来,平白的献什么殷勤?   我笑了笑:“不是不想去,去,也得和亲近的人去。”   陆隶忙笑道:“那些人才能算得上亲近?”   我笑了:“亏陆公子还是个读书人呢!这么浅显的道理您也不知道?上有父母先祖,下有妻子儿女,再不然,还有朋友兄弟。这三类人,都是最为亲近的。”   陆隶笑道:“那对你来说,何人才能算得上亲朋好友?”   金兰之交、贫贱之交、莫逆之交……不知为何,我脑海中闪过这一串的词汇,想到的,都是师哥的面孔。   我笑笑,不回答他。   陆隶却又说道:“我有一干酒肉朋友,平时吃吃喝喝笑笑,全都不当真,偶尔想和人说几句真心话,却没有一个能说上几句的。你说,我是不是很悲哀?”   我笑:“陆少爷的福气,不是我们升斗小民能明白的。”   陆隶叹了口气:“仙栖,你这样的冷漠真叫我伤心。”   我摇头:“不是一路人,难讲一路话。我与陆少爷攀不起亲近二字。”   陆隶噗嗤一笑,说道:“仙栖,你可真像块硬石头!”   他说着,从袖子里又摸出一把扇子,递到我面前,笑道:“我拿了你的,你不妨收下我的,今后见面,也就算是认识了。”   我不想留下他的东西,遂笑了一笑,扭过脸去看马车外。   陆隶拿着扇子的手不肯收回,执意笑道:“我知道,你和老五有纠葛,可那是你和老五的事,你不能为此就把我们一竿子都打死了。”   他用手臂杠了杠我:“仙栖,你是个明白人,我说的难道不合情合理?”   他说起话来倒比乔老五拎得清楚,我那时耳根子软,脸皮又薄,一下没忍住,噗嗤也笑了出来。   这么一笑,刚才凝滞的气氛一下子也就活跃了起来。   我接过他递来的扇子,缓缓展开一看,乃是一幅墨梅傲雪图,梅树枝干如骨,一笔笔泼墨极重,看得出是多年功夫之所在。我顺着画,望向落款,乃是“青城居士”四个字。   我遂笑问:“这青城居士是谁?闻所未闻,可这画作却是罕见的有风骨。”   陆隶听了很是受用,微笑道:“不才,正是在下的别号。”   我听了,这才真的震惊起来,以为是有眼不识泰山,冒犯了有学之士,不由有些羞惭,低头笑了笑,合拢了扇子说道:“多谢陆少爷厚爱。”   陆隶笑道:“陆少爷这三个字实在不亲厚,我与你一见如故,不如你以后就叫我越之。”   我愣了愣:“越之?”   他大大的应了我一声,点头,笑:“是啊,这是我的表字,这样,不就亲厚多了?”   这也就是他们读书人家的习惯,我们穷苦人家不还是一个名字念到死?谁还有什么字不字的?   不过我也就是在心底腹诽一番,到底不能再和陆隶摆脸色了,遂笑道:“好,承蒙陆少爷看得起。”   他故意瞪眼,笑:“还陆少爷呢?”   我不好意思了:“越之,越之。”   陆隶见我应承下来,眉眼上都染了笑意,一个劲地跟我吹嘘着蜀地的风土人情,说得天花乱坠,也不害臊。   我默默听着,只是笑叹他们表兄弟,真不是一样的人。   事后回想起来,亦只能感慨一句自己年少无知,不更世事。譬如人家说“字如其人”四个字,可有多少奸佞之辈还不是写得一手好字么?   马车在沁芳楼的门口停了下来,陆隶率先跳下去,深吸一口气笑道:“马车坐久了,果然也是会气闷的。”   我跟着跳了下来,一抬头望见题着“沁芳楼”三个大字的匾额,竟觉得倍加亲切。   我向陆隶告辞,立刻就想飞回我那屋子,躲回我那一方清净之地。   陆隶却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腕,在我略显愕然的目光中,笑了一笑,说道:“仙栖,五日之后是犬子的百日宴,你能否前来赴宴?”   他看我张口就要拒绝,连忙补充:“就当给我个薄面。”   我硬生生把果断拒绝的话咽了回去,想了个委婉许多的措辞,说道:“越之,这是和你的亲朋好友相聚的日子,若是想聊字画,我们可以改日再约。”   陆隶的脸上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失望神色。   突然间,我竟莫名觉得自己无情起来,一时嘴快,补充说道:“不过你要是想让我前去伴奏应唱,只管和黄妈妈说就是了。”   他听了,骤然一笑:“真的?那我就当你答应了!”   答应什么?我默了一默,答应去唱曲?这有什么难得的,也值得他高兴?   我不明白他突然的展颜是为何,匆匆点了点头就想走。   陆隶又笑道:“真好,仙栖,你不知道,我总觉得问过你自己的意思,你自己答应了,我心里才能痛快。”   我被他缠得有些烦闷起来,且他说话云里雾里,颠三倒四的,实在叫我琢磨不透,只得应付着笑道:“越之不必如此,仙栖本就是伴唱的琴师,不管是谁定下了,自然都该赴约的。”   说完,一揖到底,也不给他说话的机会:“多谢专门送我一程,告辞了。”   话音未落,我掉头就跑,一早上起来受到惊吓的阴影还没完全消散,我哪里还有多余的精力和他满嘴拽文拽词的乱说?   路上好几个扫地抹窗户的小姑娘和我打招呼。   听她们脆生生的叫一声“七哥”,我心里说不尽的受用。   紧赶慢赶走到我自己的屋子前,还没来得及喘口气,就看见宇文钊坐在屋门口上,一只手扶着他那柄宝剑,一只手拿着干净绢帕,正在擦拭他的剑。   那剑已然明晃晃的让我眼前晕眩,被他擦来擦去,更是泛着一股骇人的银光。   宇文钊眉头紧锁,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。   我放慢了脚步,生怕一个动静,惹恼了他,他挥剑就能杀人。   谁知他抢先抬起头,张口就问:“你昨晚去哪儿了?为什么没回来?你的琴怎么叫别人送回来了?”   这可奇了,他平时一句话都不肯多说,现在怎么倒关心起我去哪里了?   我迈脚要从他身边跨过去,顺口答道:“我喝醉了,在别人家里借宿一晚罢了。”   宇文钊突然大喝:“你站住!”   像突然凭空霹雷,吓得我一个哆嗦,僵在门口,一只脚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落下去。   他望向我,眼中说不出的不爽滋味:“果真?”   他这么一说,叫我想起今天一早醒来,发现居然身在乔炳彰府上的震惊和之后遭受的屈辱,一时间羞愤难当,反问道:“你什么意思?”   我逼视着他,内心说不出的郁闷和愤怒。   宇文钊居然被我看得不自在了,他扭过脸,半天闷声说道:“你不回来,应该提前说一声,省得……”   他话说到一半,戛然而止,悬在那里叫我实在摸不着头脑,见他亦是郁闷,只得耐下心问他:“省得什么?你究竟怎么了?”   宇文钊猛地站起身来,走开两步,背对着我说道:“这几天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,今天一早就想走的,没想到你不在。我们江湖上人有个规矩,受人一恩,日后必当报答。你救我的这笔,权且记下,日后有机会,我必报!”   我怔了怔:“你要走了?”   宇文钊沉默片刻,说道:“是,不过走之前,我打算教你一招用作防身。”   我下意识问他:“你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了?”   宇文钊答得飞快:“没有。”   他这么一答,反叫我心里疑云更大了,只是他不愿意说,我也不好勉强。   宇文钊果然说到做到,教了我一招反擒拿手。只是我没有这样的底子,学起来慢,为难他亦有耐心,直到把我教了个□□分,这才罢休。   眼看天色不早了,他仍是要走。   我不解:“多待一天不行么?明天一早再走也不迟。”   宇文钊摇头:“不必了,我即可上路就好。”   我拗不过他,无法,只得把他送到秦淮河的渡口。   宇文钊逆风站在渡口,风将他的头发连着发带乱吹。他看了我一会儿,从衣领里拿出一把很是精巧的匕首递给我,说道:“这是我的爱物,送给你防身。”   他怎么还想着我防不防身的事?   心里却着实感动。宇文钊这人,确实不是个温和良善的人,难得他一直挂记着我。   我刚接过收下,他就转身要走。   我连忙唤住他,想了想,从脖子上取下我佩戴了多年的一枚玉坠,虽说不是什么极品好玉,可亦是我多年的爱物。   我将玉在手中攥了一攥,递给他,笑:“这亦是我的爱物,换你的匕首吧,也不算亏欠了。”   宇文钊接过玉坠,似乎怔了怔,他颔首:“……好。”   说完,再不耽搁,转身上了船。   只是我这人多愁,只目送得他的船只远去了,才折回。 第18章 前奏   自从乔炳彰与我约下一月之期后,果真信守诺言,再也找过我,只是不知为何,沁芳楼开始一日日的凋敝了起来。   先是几个年轻姑娘的局子一个比一个少,紧接着,月生她们的常客也渐渐不来了。   现在白日愈发的短,黑夜愈发的长,原本该是她们应局子赚钱的时候,却萧条了起来。她们常四五个一桌推骨牌,把一吊子钱扔得噼里啪啦的解闷。   只是黄妈妈的脾气开始见长,眉头时常紧锁着,坐在那儿不停地翻账本,也不知道是不是真能看出个花。   长眼睛的都看出来了,沁芳楼的生意,是越来越难做了。   最难熬的是月生,她没了收入,难以支撑她和卢十郎两个人的日常用度,再说不进账,黄妈妈也开始变得不近人情起来,隔三差五就要撵卢十郎走。   月生天天哭,哭得眼泡时时肿胀着。   我和师哥没办法,除了平时的活,又额外接下了一些。   原本除了沁芳楼的姑娘唱曲,别的院的姑娘出局子,我是不陪的,现在亦得接下了。周举人那里,我也应着一份差。现在哪家要抄录佛经黄历了,我也会去接。   但凡能有一笔进账,无论多少,亦是嫌弃不得了。   其余的行院亦是可怜我们,亦是要嘲笑。人心就是这样的,好的时候要亲近,败了的时候亦不留情。   黄妈妈以为她得罪了什么人物,抑或是姑娘们得罪了什么人。   我起初亦是如此以为,早已把乔炳彰和我的约定的一月之期抛到了脑后,忘得干干净净。   直至陆隶的小儿百日宴上,我陪着香鸾去应唱。   他们陆家、陆隶的妻家何家,还有各位表亲家,如乔家、孙家,一大堆的男人围在大桌子前喝酒取乐,骰子摇得震天响,身边都是一水的漂亮姑娘。   唱曲的却唯有我们沁芳楼的香鸾一个人。   香鸾一个人唱了五六支曲子,嗓子都快哑了,我亦是手酸得厉害,仍是不敢停。   陆隶时不时看看我,只是酒桌之上,红男绿女的,谁还知道他打的哑谜?   况且乔炳彰兄弟亦在座,我提着一百个小心。   唱罢了第七支曲子,香鸾悄悄推了推我,她指了指自己的嗓子,摇了摇头。   我手指亦是烫得出了汗,自然会意,放下三弦起身礼了礼。   陆隶和乔炳彰同时看向我,前者的目光还算温和,后者则带了许多的戏谑。   “七师傅,怎么了?”   我低头:“实在对不起陆少爷,香鸾姑娘有事,得先走一步了。陆少爷怕还邀了别家的姑娘来唱曲,我们沁芳楼就不多打扰了。”   香鸾亦是含笑起身,福了一福,说道:“真是对不住陆少了,只是答应了别人,不好推脱,请陆少海涵。”   陆隶刚要说话,乔炳彰忽然抢先笑道:“仙栖,要走了?”   他这一声实在突兀暧昧,在座的一个肚子里的坏水比一个多,自然听得出其中的狎昵,纷纷大笑起来。   更有甚者,拍着乔老五的肩膀大笑:“老五,你身后茫茫,若要他做了后土,岂不无后了?”   乔炳彰摸着自己的下巴,轻笑:“能得美人如斯,还要什么后?”   乔炳坤亦是笑:“我五哥风流无限,你们学不来的!”   一帮败类!   我懒得理他们,只和陆隶点了点头就要走。   谁知刚从乔炳彰身后走过半步,却被他一把拉住了手腕,扯在原地,说道:“仙栖,就这么走,岂不可惜?”   我腻味已极,说道:“不然如何?”   乔炳彰拉着我不放手,对乔老六说道:“老六,你不是说有新鲜玩意请我们看么?”   乔老六笑得极为不怀好意:“是,保准让五哥和在座各位哥哥满意尽兴!”   在座的,属他哥俩蛇鼠一窝,最不是东西!   乔炳彰对香鸾笑:“实在不好意思,我要留仙栖下来看这新鲜玩意,姑娘要是上别处,就请自便吧!”   香鸾赔笑:“五爷,您何必逗我?七师傅是我惯用的琴师了,没他帮衬着,我还怎么唱?”   乔炳彰玩味地看着我,应付香鸾:“那我可不管。”   我淡淡看了他一眼,知道这东西发起疯来谁也管不了,心想着又不是在乔家的地盘上,何必畏惧他?   于是对香鸾说道:“你先回去吧,没事的。”   说来也不算骗人,香鸾的温心老凯正等着她,哪有精力在这儿耗?   香鸾心里头搁不住,只得撇下我先走了。   香鸾一走,孤零零就撇下了我一个,一时好不习惯。   乔炳彰笑着要人在他的身边加个座,他身边的陪酒女孩站了起来,要把位子给我。   实在不像话。   而我又何必给他们看笑话?   我低了头:“承蒙五爷抬举,只是仙栖乃下愚,不敢自大坐在此处,不如就请在五爷身后加个座吧!”   乔老六不厚道地笑了:“五哥,他不肯跟你坐呢!”   乔炳彰轻笑:“这可怎么好?”   他笑得有如狡狐,极为阴险奸诈。   我下意识看向了陆隶,目光中不自觉带了几分求助的味道。   一直沉默不语的陆隶见我看向他,忽然笑了一笑,说道:“五弟,不要为难七师傅了,就在你的身边加个客座吧!”   为着陆隶到底是主人,乔炳彰再横,也不好扫了他表哥的面子,遂松开我的手,让人在他和乔炳坤的中间加了个空座,笑道:“七师傅,坐吧!”   不知为何,这“七师傅”三个字从他嘴中蹦出,格外地叫我不舒服。   再说这位子夹在乔老五和乔老六的中间,委实叫我膈应得慌。只是眼下没得挑,只得缓缓地坐了下来。   乔炳坤笑眯眯地给我倒酒,边笑道:“还是表哥面子大,七师傅肯赏脸和我们坐一处了。来,七师傅,上了我们的桌,得按我们这桌的规矩来,先喝了这一大海吧!”   赫然一个装满了酒的巨大海碗朝我推来。   虽说有时候赴宴应局,我也有喝醉的时候,但像这样上来就是一大碗的,实在罕见的不怀好意。   猛地这么一大碗下去,只怕立时就能醉死。   想是我的面上浮现出犹豫的神色,乔炳彰还在一旁说着风凉话,笑道:“仙栖,若是喝不了,和我说句软和的,我的面子,在老六前还是管用的。”   乔炳坤亦挑眉:“那是自然。”   我环顾桌上的其他人,不是搂着伎子玩笑,就是笑眯眯的夹菜喝酒,可谁不是悄悄的斜乜着眼,要瞧我的笑话?   我深吸一口气,端起那比脸还大的一海碗,对嘴开始往下灌。   咕嘟咕嘟,酒从我的嘴角边渗出,滴落在我的衣服上,我感到胸前的衣襟渐渐湿透了。   不知道乔炳彰和乔炳坤这时候是什么反应,我也顾不上了。   冰凉的酒水从喉咙流淌进胃里,搅得胃开始有了反应。更兼呛人的酒气从鼻子前窜入,辣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。   拼命之际,忽听得一声:“别喝了,别喝了!”   我晕晕乎乎间,辨识出来,是陆隶么?   挣着脖子咽下了嘴里最后一口酒,刚一低下头,酒就差点从喉头溢了出来。   我连忙扭过脸去,捂住了嘴巴。   没过片刻,酒热就从身子中燃燃升起,从胃部一直窜到了脑仁,我被辣得呛出星星点点几滴泪来。   乔炳彰不忘鼓掌叫好,他声音莫名的森冷:“好,好极了!仙栖果然豪气冲天,非同一般!”   他说便说罢,何必又把脸拉得那么长,阴冷的厉害?   我不明白。   难道喝下那一海的,不是我,反是他?   一个在桌边侍候的丫鬟端了一碗热汤到我手边,我一怔,她却笑道:“仙栖少爷,是我们陆少预备给您的。您空腹喝了那么多酒,还是喝点热乎的压一压吧!”   我笑了笑:“多谢。”   却是看着陆隶说的。   乔炳彰却幽幽说道:“表哥怎么突然这么会疼人了?莫不是要和我争?”   什么鬼话!竟把别人想得同他一样恶心!   我撇过脸去不理他。   身后有人说道:“陆少,六爷请的人来了。”   陆隶忙清了清嗓子,笑道:“请进来吧!”   我以为又是哪家的公子哥,只当不关自己的事情,低头一勺一勺的喝汤。   别说,一点点热汤下到胃里,顿时舒服多了。   乔炳坤突然隔着一个伎子拍了我一下,笑道:“七师傅,怎么连你们自己人来了,你都懒得看一眼?”   我怔了怔,自己人?  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,就听身后熟悉的一声:“陆少,六爷,长秀来迟了,请恕罪。”   我急忙转过头,果然看见长秀在身后一揖到底。   他什么时候和乔炳坤缠上了?   我心中警钟大震,这个乔老六可比乔老五还要阴毒,虽然这兄弟二人都是打死人都不眨眼的恶霸,可这乔炳坤比他哥还要有心眼,一颗心上全都是窟窿眼!   乔炳坤抢在陆隶前先笑了:“哦?你在哪儿被绊住脚了,我叫也敢迟来?”   长秀全然不复跟着乔炳彰时的猖狂,答得颇为小心:“六爷叫来,不敢再应别人,只是来的时候弄脏的衣服,失了仪容,回去换了一件干净的,这才耽搁了。”   乔炳坤笑道:“是么?”   长秀始终低垂着头,应道:“是。”   “原谅你原不难,只是这么多人等你一个,况且又都是我的亲朋故交,你叫我的面子上怎么好看?”乔炳坤轻笑着,慢条斯理地笑着,忽然对上我的双眼,“七师傅,听说你是长秀的师哥,你们师兄弟从前犯了错,都是怎么惩罚的?”  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落在我和长秀身上,一时间都带了几分看戏的味道。   果然不是好东西!   我缓缓站了起来,有些醉意的脑袋不是那么清醒,只得拿最老套的办法解围,递了一杯酒去:“那我代长秀向六爷赔罪了,六爷大人有大量,满饮了这杯吧!”   他微微偏过脸去,似笑非笑地望着我身后。   忽然一只手摁在我的肩上,力道不大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,将我摁回了椅子里。   乔炳彰说道:“老六,你要管教你的人我不管,但不要牵扯上别人。”   乔炳坤满口笑着答应:“是是是,五哥教诲的是。”   他看向长秀:“这样吧,你师哥也算给你求过情了,我也不再追究了。今天是我大外甥的百日宴,我夸下海口要给在座的各位哥哥瞧见稀罕玩意,所以特地叫你来,你可不能辜负了我的这番心意啊!”   长秀低声应是。   不知为何,我的心却不禁提了起来。 第19章 作践   “各位,昔日武后蓄男宠张昌宗,世人以为美,则令扮作仙人王子乔,着羽衣、骑仙鹤,吹笛游幸。”乔炳坤笑着缓缓说道,“我们哥几个虽不是武后,可逍遥快活,却不能逊于一介女流。”   他说着,走到长秀身边,硬是扳起他的头,摩挲着长秀的脸颊笑道:“你们看,今我有长秀,能不能堪比当年的张昌宗?”   陆隶的妻舅何冲第一个笑起来:“像!有个张昌宗,正好还有个张易之!”   不等我恼,乔炳坤先笑:“哎,饭可以多吃,话不可以多说。七师傅这样带刺的玫瑰,我可怕扎得手疼。”   他向乔炳彰挤眉弄眼:“还是留给不怕疼的去吧!”   乔炳坤一手搂着长秀的腰,一手托着长秀的下巴,笑道:“我啊,就想亲眼看一次骑鹤吹笛的王子乔,今天不如叫长秀扮上,给我们开开眼界?”   他凑到长秀耳边,气息都把长秀的鬓发吹了起来,他笑:“秀儿,给不给扮一个?”   我眼见得分明,长秀忍不住打了个寒噤。   但长秀毕竟也摸爬滚打那么久了,他愣生生堆出一个笑来:“是,六爷高兴就好。”   也不知乔炳坤从哪儿,真弄了个巨大的仙鹤玩偶来,几人推着才能动。看得在座的纨绔们纷纷拍案叫绝,兴奋不已。   又弄出一套薄纱衣服来叫长秀换。   长秀接过衣服来,想要披在穿来的外衣上,却被乔炳坤劈手夺了过去,在长秀疑惧的目光下,抖了开来,笑道:“这可是进贡用的好纱,薄如蝉翼,软如烟雾,就这么马马虎虎的穿上,岂不糟蹋了?”   他啧啧两声,下令:“把你外面衣服脱了。”   长秀脸上一阵难堪,手上却一刻不停,解开了外衣的拖了下来,伸手要去拿那件纱衣。   乔炳坤却不肯放过他:“继续脱!”   长秀低垂着眼脸,缓缓伸手又把里面的一件青色衣裳解开了。   虽然渐冷,可长秀一直穿得单薄,这下便把白色的亵衣露了出来。   那么多人的瞩目之下,想必一定很难堪。   长秀伸出手,轻声说道:“不敢烦劳六爷大驾。”   乔炳坤那厮却轻笑:“长秀,你可越来越会糊弄我了!我们哥几个等了这么会儿,你就给我看这个?”   说完,立刻把脸翻了:“快脱!全部都脱了!”   长秀闻言,霎时白了张脸,猛地抬起头看着乔炳坤,很是不可置信。   我亦不能相信,这些人就这么直接作践别人!   长秀见乔炳坤铁石心肠不肯变更,缓缓地跪了下来,声音尾捎都带着颤,说道:“六爷,您是出了名的善人,长秀跟着您虽然时间不长,可一直不敢怠慢。求您疼我,饶过我这次罢!”   他说着,声音已然带了哭腔。   听得我心里越发难受。   谁知那乔炳坤大约压根没有心,居然冷笑起来:“长秀,你这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给我脸呢?”   长秀听了,开始哆嗦起来,连连地磕头。   乔炳坤却不肯饶过他,一把扯住长秀的衣襟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,跟着就去扒他的衣服!   一个伎子惊呼了一声。   随即是那一班老爷们的哄堂大笑。   长秀拼命挣扎着拢自己的衣服,已然换了哭求:“六爷,六爷您开恩!”   刺啦一声,白色亵衣被扯破了一个大口子,露出长秀的肩膀来。   他常年捂得严实,皮肤白的很,立刻招来一声调戏的口哨。   长秀被羞辱得涕泪横流,就是挣不过乔炳坤那厮!   我再也看不下去了,猛地站了起来。   乔炳彰第一时间来拽我,我一把甩开他,三步并作两步跨了过去,使劲推了乔炳坤一把,趁机搂过长秀来。   我怒:“六爷,您什么意思?”   乔炳坤被我推了一把,也不恼,理着袖口轻笑:“七师傅,你这又是什么意思?”   我弯腰拾起长秀脱在地上的衣服,裹到他身上,冷冷一笑:“六爷拿我们师兄弟醒脾,我们认,只是别闹过了头,否则大家脸上面上都不好看!”   乔炳坤哪里会把我的狠话放在心上?   遂轻笑道:“七师傅,你想怎么给我脸色?”   他笑得一副轻狂浪子样,看得我直恨得牙根痒痒。兼着长秀在我怀里一个劲的抖,更是让我痛心。   我冷笑:“六爷如今瞧不起我们,不过是因为我们势单力薄。不过,就算是条狗,欺负得狠了,也得咬人的!更何况我们不是狗,自然比狗还多几分气性!”   说着,亮出了宇文钊给我的那把明晃晃的匕首,直直对着他。   我听见有几个伎子倒吸了一口冷气。   乔炳彰亦喝道:“仙栖!”   我不退反进,握着匕首的胳膊朝前直直伸去。   乔炳坤挑眉:“七师傅,这是什么意思?”   我的声音打着哆嗦,语气却出离的坚定:“若是六爷今日执意羞辱我们,我宁愿杀了你,再给你赔命!”   “我的命,你赔得起?”乔炳坤不以为然,朝前走了一步,“亦或是,你真的下得了手?”   我只感到一股滚烫的鲜血在我的胸腔里翻滚。   他又朝我走了一步,眼看就要抵上我的匕首了。   陆隶大概是突然意识到,我说的不是赌气的话,而是真的打算和他拼个同归于尽,大声喝道:“老六!站住!”   我已不能掩饰自己眼中的敌意,冷笑:“你再走一步,我就捅破你的喉咙!到了阎王地府,也没什么命贵命贱了!”   余光里,瞥见乔炳彰朝我冲了过来。   这个东西最不是人!   他和长秀好的那会,只怕不知说了多少甜言蜜语,又许下多少海誓山盟,现在翻脸不认人,倒说起什么你的人我的人来!   可见这些人都没心肝!   我如是想着,手上已然不受控制,朝冲过来的乔炳彰狠狠戳了过去!   就听得乔炳坤肝胆俱裂的一声“五哥”,乔炳彰已用手抓住了我匕首的刀刃!   锋利的刀刃割破了他的手掌,鲜血一滴滴地落了下来,滴落在地板上。   “仙栖,放手!”他冷静无比,竟还知道叫我先松手。   我却已然呆滞住了,做不出任何反应。   乔炳彰皱了皱眉头,大约是割破手掌的疼痛刺激了他。   他向我作保证:“仙栖,你松手,老六不会再为难长秀了。”   长秀亦在身后轻轻扯了扯我的衣角,带着哭腔说道:“师哥,松手吧,五爷的手流血了。”   白刃上渐渐染了鲜红的血,浓浓的血腥气直直冲入我的鼻子,窜进我的大脑,我这才反应过来。   上牙磕着下牙,话却不退缩:“你松手!”   我自己的匕首,我为什么要松手?   乔炳彰打量我,也许是在估量我现在还处不处要拼命的状态。   铁锈似的味道令我烦躁起来,我咬牙:“你快松手!”   乔炳彰忽然笑了笑,紧跟着松开手。   陆隶急忙叫人给他包扎,乔炳彰却笑道:“仙栖,你伤了我,不给我包扎么?”   他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,好像被割破了手的人不是他一样。   虽是我理亏在先,却也不愿意低头。   我冷笑:“我不!”   乔炳彰循循善诱般的哄我:“仙栖,你给我包扎好手,我叫老六不要为难长秀了,如何?”   我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长秀,他的一双眼都哭红了,下嘴唇亦被自己咬破了,正可怜巴巴地看着我。   我惊疑起来,难道,长秀还挂记着这个流氓乔老五?   长秀轻轻说道:“师哥,你……”   有如五雷轰顶。   长秀啊,长秀,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,竟把自己的感情就这么便宜地舍给了乔老五这么个东西!   我为他抱不平,冷笑两声,说道:“五爷,人家说露水情缘,您和长秀好歹也相知相交了那些日子,如今就不肯为他说句公道话么?”   乔炳彰皱起眉来,似乎有些不解:“……仙栖,你不高兴了?是因为我和长秀曾经……那些,不过是你情我愿的逢场作戏罢了。我对你,才是……”   我哪能容他说完?   “你疯了!”   就听得长秀在我身后迸出一声尖锐的呜咽声,我心都快碎了,脑海中一团乱麻不能理。   “你不要再胡说了!”我警告他,“我给你包扎!”   我看了看长秀,不由长长叹了一口气,从侍女手中接过了纱布低头给乔老五包扎起来。   不得不说,这匕首着实锋利,竟在乔炳彰的手掌心上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。   乔炳彰盯着我,嘴角竟渐渐扬起笑来。   我恼,他难道是石头做的,不怕疼么?   这么想着,包扎的手上不由加大了两分力。他“嘶”了一声,笑容却有增无减。   神经!   飞快地给他包扎完,乔炳坤忽然在一旁幽幽说道:“难道长秀的事就这么不了了之?叫我脸上怎么过得去?”   陆隶蹙眉:“老六,你还要怎么闹?”   乔炳彰亦换了阵营:“老六,罢了吧,得饶人处且饶人,也是你的功德不是?”   长秀跪了下来:“是长秀的不是,给六爷添堵了。请六爷责罚。”   他把头压得极低,叫人看不出脸上的喜怒来,我却莫名知道,他在哭。   “罚你?只怕你师哥又要心疼。等会再在我五哥和表哥耳边吹吹什么阴风,还不指定我要挨多少骂呢!”乔炳坤不悦起来,说的话越发难听。   乔炳彰亦沉了声:“好了,老六!闹狠了有什么意思?今天是吃酒取乐的,你不给我面子,也得给陆哥一个面子。”   说罢,对上长秀:“长秀,你把衣服穿上,给我们好好吹一曲,这事就算揭过去了,如何?”   长秀低低应了一声是。   乔炳彰露出满意的神色,看了看我,邀功似的笑:“仙栖,你说这样好么?”   不等我说话,又笑:“等长秀吹完,你再给我们唱一出《游园惊梦》,就当是给越之兄的贺礼了。”   他这话说得姿态极低,倒叫我没意思起来,只得点头答应了他。 第20章 一月之约   不得不说,长秀吹笛子的时候,真是丰神俊秀,漂亮极了,连我看了,亦有爱怜之意。   只是乔炳彰的视线太过灼热,叫我越发烦躁起来,只得借口解手出去。   刚一走出屋子,扑面而来的寒意立即叫我清醒起来。   冷风吹在身上,解了酒热,亦缓解了我内心的烦躁之意。我叹了口气,缓缓在廊中的长椅上坐了下来。   夜凉如水,月色皎然。   不知为何,我竟有些思念起母亲来,想念她在我头顶上摩挲的那双温暖柔软的手,想念她心情好的时候会微笑着说:“仙栖,秀儿是弟弟,你要多照顾他。”   那时候,我还和长秀走得很近。   那时候,亦没有今时今日的尴尬。   我只觉面上一凉,不由怔怔拿手去摸,只怪是酒喝多了。   忽然间,肩上被轻轻拍了一下,我一惊,急忙转过脸去,就见陆隶在我身边坐了下来,递来一块干净手帕。   我连忙用手背擦去了眼角滚落的那一滴断肠泪,摇了摇头,笑了。   陆隶亦笑了笑,颇为苦涩地说道:“方才,实在是……对不住了。”   我愣了愣,笑:“你为何要道歉?”   他苦笑:“你是我请来的,原本是请你一同和我们玩的,如今却叫你动气,我亦不能劝,心里实在惭愧。”   我微笑了一下:“他们都是你的表亲兄弟,你自然不能说什么。”   我顿了顿,见他仍是闷闷不乐,遂又笑道:“越之,你不向着他们我已经很知足了,又何必耿耿于怀?”   “你不生我的气?”他问。   我摇头:“为何要因为乔老六而和你置气?”   陆隶的面上露出欢喜的神色来,他握住我的手,晃了晃:“仙栖,你真是个善良的人!”   我含了几分真诚的笑来:“越之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啊!”   陆隶闻言,若有所思,茫然道:“真的么?”   我偏了头,问他:“你为何自贬为坏人?”   陆隶怔了怔,过了一会儿,方说道:“仙栖,难道在你的眼里,我和炳彰他们不都是一样的么?不都是富贵人家养出的纨绔子弟?只知道花天酒地,不务正业。”   他突如其来的这番话叫我一时难以领悟,遂笑道:“越之,你怎么了?我可是什么也没说啊!”   陆隶恍若未闻,只顾自言自语:“唉,也许我与他们,也真的并无两样。”   我笑:“怎会?”   陆隶却缓缓松开了握着我的手,摇头:“仙栖,你怎么像初见世事的孩子?无知得令我心惊。”   我听了,不由皱眉:“你这话又是从何说起?”   白玉月光下,他凝视着我的目光不知为何带了几分愧疚神色。我想,一定是我弄错了,不然,他为何要愧疚呢?   陆隶见我开始打量他,不由扭过脸去,闷声说道:“罢了,别把我的话太放在心上了。”   我心里疑惑,但不愿意勉强他说,只得把话咽了回去。   静坐了一会儿,陆隶忽然取出一样东西放在我眼皮底下。   我低头一看,只见他托了一串佛珠在手中,便玩笑道:“咦,你是把预备着出家用的东西拿出来了么?”   陆隶果然笑了笑,他温言说道:“仙栖,这是给你的。”   “给我?”我疑道,“无功不受禄,为何要给我这个?”   陆隶却抓住我的手,翻了过来,让我掌心朝上,缓缓把佛珠放在了我的手上。   他笑:“这是我从栖霞寺里请回来的,那里的香火灵验极了,能保佑你平安如意的。”   我托着佛珠,一时不知该作何表示。   陆隶便拿起那串佛珠,亲手给我挂在了脖子上,完了又仔细看了看,笑道:“挺好的。”   我摸了摸那串佛珠,笑着叹了口气。   陆隶忙问:“为何叹气?你不喜欢?”   我笑着摇了摇头,说道:“不是,我很喜欢,只是想到白白拿了你这一串佛珠,心有惭愧罢了。”   陆隶大笑起来,他拍了拍我,说道:“记得么,我说过,我与你一见如故,你又何必与我见外?”   我亦是感动,还没来得及表示,就听背后一声不阴不阳的笑,来者说道:“表哥,你和仙栖在这里做什么呢?”   我头皮一麻,下意识蹿出去两步。   乔炳彰见我对他唯恐避之不及,不由恼怒起来。   他的视线落在胸前刚挂上的佛珠上,目光更为阴沉起来。   饶是我刚才拼命一场,仍对这样的视线心生畏惧,不由又后退了一步。   倒是陆隶站了起来,沉定着微笑:“我出来吹吹风,遇见了仙栖,就和他多聊了两句。老五,怎么着,这也要你批准么?”   “仙栖?”乔炳彰越发不悦起来,“何时表哥与个琴师这么熟稔了?”   陆隶不是我,自然不怕他,反问道:“一个琴师?仙栖在你眼里仅仅是个琴师么?”   乔炳彰的目光立即投到我的身上,随即又飞快地挪开了。   他压低声:“表哥,你这是什么意思!难不成,你要和我抢?”   我脑袋里转不过来——抢什么?   陆隶闻言,不知怎么松了口气,他别过脸去,不看乔炳彰,亦不看我:“……不,我怎么会和你抢?”   乔炳彰得了保证,点头道:“表哥,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。”   他朝我走了一步,见我又跟着往后退了一步,便站定住脚,说道:“你不进去?里头大家正等着听你的《牡丹亭》呢!”   我想起自己应了他,只得点头,称:“知道了。”   遂低了头,脚下一道烟似的从他身边窜了过去,连他的衣角都没擦到,生怕他突然来拉扯我。   唱《牡丹亭》倒也不难,唱曲的,谁没学过几段昆曲打底子?   我唱《寻梦》的《懒画眉》一段,那杜丽娘怀了春,连眼前的□□也可喜起来,于是说道——   最撩人□□是今年,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。   原来春心无处不下悬,是睡荼蘼抓住裙钗线。   这段原本时常唱,月生更是爱在海棠花下唱这几句。我以前不懂,常问她,这几句怎么就让你念念不忘了?   月生说,这四句勾人心魄。   那时,我总不能明白。   今日唱起,不知为何竟有些如痴如醉了。   不觉洒下泪来。   这泪却不是悲伤的,亦不哀痛,倒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蕴藏在其中。如繁花盛开在枯枝上,亦如久断香火的案台上燃起袅袅香雾。   我只觉心越升越高,几乎要从我的嗓子眼蹦出来了。   脸上亦是越烧越热。   恍若那天宇文钊的面前,我亦是这般的失态,亦是这般的难以自矜。   我只怕是害病了。   一曲唱罢,我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燃烧,烧得我如一汪春水般溢溢将出了。   只得丢下一屋子的人,捂着脸落荒而逃。   听见好几个人在背后叫我,却也顾不得了。   楼道口放着一面落地镜,我瞥了一眼,不由地愣住了。   镜子里的那人饧着一双桃花眼,眼中溢着滚滚的柔波蜜意,脸红得好似偷染了胭脂,就连眉梢尾角,亦沾染了醉色。   我怔怔上前两步,一手抵在镜子上。   那镜面却凉得好似十二月的寒冰。   我一个寒噤,越发迷糊起来,这镜子里的人,真的是我么?或者,是个很像我的幻影罢了。   身后很远的地方遥遥传来说话声。   “找见他了么?”   “没有。”   “外面漆黑的,这酒楼里又没多大,他能去哪儿?”   “你若不放心,我们再找找。”   “越之,我最近越发焦急起来。倘若叫别人抢先得了手去,我心里岂不要遗憾死?”   “你既然心急,为何又来找我讨主意?”   说话的声音在此断了一会儿,我贴在镜面上,身躯不受控制地缓缓滑了下去。   那人又说道:“在他眼里,我不过是个土匪强盗,纵然得了他的身子也是无趣。总要他服服帖帖、顺顺意意的才好。”   “那你又何必抱怨!总说这样的牙疼话!”   那两人的说话声渐渐远得听不见了,我只觉得累,很想在这地上一睡了之。   忽然一人搂住了我,急急忙忙地摇晃我:“仙栖,仙栖!怎么能在这儿睡?”   我费力睁开眼来,迷迷糊糊看不清。   只怕是那一海碗的酒后劲厉害,这会把我快醉死了。   那人更加用力地来晃我:“仙栖,你醒醒,我送你回去!”说罢,打横一把抱起了我,就要往外走。   我拽住他,嘟囔:“别……等长秀一起走。”   那人反问:“为何要等长秀一起?”   “……别叫六爷他们再欺负了他去。”我分辨不清来人,心里却记挂着长秀。   那人似乎愣了愣:“……不会。”   “什么不会?”   他已经走到了门口,门口悬挂着的两盏红灯笼晃得眼晕,我使劲眨了眨眼,慢慢看清了抱着我的人。   “……五爷?”   乔炳彰低头看着我,轻轻嗯了一声。   我已经没有力气和他周旋了,疲惫无比地闭上了眼,只是问他:“之前,你为什么肯帮我?”   他说道:“仙栖,你迟早是我的人,我维护你是应该的。”   我轻笑两声。   乔炳彰叹道:“何必不信?你我尚有一月之约,一月之内,我不逼你,只要你心服气服地来就好。”   他低下头,鼻尖摩挲着我的鼻尖,语气令我疑惑极了:“仙栖,你不知道的,我要的,不光是你这个人而已……”   我强撑着最后一点精神:“这一个月,你真不会强来?”   他做了保证:“不会。”   我得了准话,心下一松,立即晕睡过去。 第21章 孝子   那天在我的记忆里,起初是晴空万里的。但当月生一阵风似的刮进我的屋子里的时候,屋外也刮起了猛烈的阴风,就好像她来时的匆忙与不安。   她一进来,就抓住我的胳膊往外拉,边拉边嚷:“快、快点!十郎要走!”   我愣住了:“走?去哪儿?”   月生抹了一把泪,我这才发现,她哭得满脸都是泪水,神情极为焦虑。   “他要、他要……回家!”   月生把“回家”两个字好不容易从牙缝里逼了出来,仿佛脱了力,一把撒开我的手,趴到我的床上嚎啕大哭起来。   我心里既震惊又觉得情理之中。   卢十郎,果真要舍了月生去么?   我扶起月生,坐到她身边,给她擦去脸上的泪水又给她端了杯茶压惊,好言安慰她:“为什么突然要走?”   月生哭哭啼啼,含含糊糊地讲了半天,我才弄明白,原来卢十郎的父亲听说了他落第后,在秦淮狎妓的事情,暴跳如雷,连连发来九封家书,一封比一封言辞激烈,把他骂得个狗血淋漓,就差骂得他立即跳河自尽了。   卢十郎本来就是个胆小怕事的人,看了这些家书,筛糠似的发抖,面色惨白得像个鬼,立时就要套车回家。任凭月生怎么苦苦劝说,他只会颠颠倒倒地重复“回家”两个字。   我暗道,不好,若是旁的因素也就罢了,这家有严父,只怕卢十郎那怯弱的小身板难以招架。   便把情绪极不稳定的月生托付给长吉暂时照看,火急火燎地就往月生的屋子里去。   卢洛正在屋子里来回踱步,一屋子的东西给他翻得到处都是,行李摊在一旁,里一半外一半的。   我看得极为恼火,这东西,一点气性也没有,枉为一世男人!   因而气得直唤他的名:“卢洛!”   卢洛被我连名带姓的这么叫了一声,竟然惊吓得窜起三尺高,煞白着那张废物脸目瞪口呆地望着我,半天讷讷唤了我一声:“仙、仙栖,你来了。”   我望着废墟似的屋子,无从下脚,只得站在门口责问他:“你立马就要走?那月生怎么办?你不打算娶她了?”   卢洛连连摆手,磕磕绊绊说道:“不不不,家父、家父只是命我回、回家,过了年、过了年,我还来,到时候一定、一定娶月生!”   好个自以为是的东西!   我冷笑:“你真以为,月生还会等你到来年?”   谁知卢十郎这回竟不磕绊了,颇为认真地点了点头:“她会。”   我被他这笃定的模样气了个仰倒,不得不深吸两口气说道:“十公子,可别把人想得那么贱!这次你不娶了月生,将来你就再也见不到她了!你可得想好了!”   卢十郎期期艾艾,居然责备起我来:“仙、仙栖,你可不是这样的人啊,你不是一向很通情达理的么?”   所以,倒怪我了?   我既恨他,亦恨月生,更恨自己,索性搬了个凳子坐到门口,翘起二郎腿,和他一五一十地掰扯:“是,都怪我太好说话了——当初你来赶考,月生劝你客栈落脚,你不肯去,月生怕你耽误考学,硬是把你赶去了客栈。后来你名落孙山,就流连在这里,花光了盘缠。我们这里本不该再收留你,是月生哭求着黄妈妈把你留了下来。她情愿赔给那七老八十的吴老六,赚了银子倒贴你!你那时候,别说身家多少了,就连回乡的银子也没了,你自己说是不是?”   我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话,一气说完,卢十郎已经呆滞住了,怔了半天,垂死反抗:“可是……当初,我在月娘的身上,投了多少银子,你、你怎么不说?”   这个家伙,真是好极了!当初难不成还想白嫖?   我沉下脸来,冷冷说道:“呸!这里是秦淮旧院,不是慈善堂,不知有多少达官贵人在这里一掷千金,谁像你,最后还要和我们算旧账的?”   卢十郎被我说得几欲晕厥过去了。   我仍不肯放过他,这样薄情薄义,没有担当的东西!   “为着你,月生放过多少好亲事没有应?你真以为,除了你,月生真没人可嫁了?”我讥讽他,“月生图你什么?你又不是长子,你家里的产业,最终能落多少到你头上?若是你中了举,那另当别论了,如今你一名不值,还有什么好吹嘘的?”   我叹气:“不过是月生以为你忠厚老实,才相中了你罢了!谁知道,你既不忠厚,也不老实,枉费了她的一番苦心!”   卢十郎的浑身都在发抖,我细细一看,却是被我气的。   也是,他毕竟是富贵人家的子弟,几时受过我这样小小琴师的晦气?   卢十郎憋了半天,憋出一句话来:“……你、你别欺人太甚!”   狠话说了个够本,我放缓了声,问他:“来年,你真回来?”   卢十郎犹豫半天,这才略略点了点头。   我看他点头着实不情愿,刚有点舒坦的内心又开始不舒服起来,便又问他:“如若娶了月生,令堂令尊可容得?将来你娶正室,又欲置月生于何处?”   他大概是从来没考虑过这件事罢,不然怎么支支吾吾老半天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?   “……父亲母亲那里,暂且、暂且是得瞒着的,我在街巷里买间屋子,另外安置月娘,不好么?”他出了个馊主意,心虚不敢看我,眼珠子扒在地面上直滚,“将来,将来也省得你担心有人为难她。”   “哦,倒是为了我,才要外置间屋子的?”我挑眉,“这倒稀奇了,叫我怎么承你的情呢?”   卢十郎愈发不敢看我:“不必不必。”   其实我也无须如此生气,行院的许多姑娘嫁人,最终不过也只是一间外宅安生罢了,谁又能计较什么呢?   然而,月生是我的姐姐,卢十郎又是她口中的老实人,怎么能不叫我气愤呢!   我不求他明媒正娶月生,可就连为月生在家里争得一席之地,他竟也不敢,何其懦弱无能!又如何对得起他当初对月生许下的种种诺言?   我不想和他纠缠了,只想回去求告月生,再重相一个罢!   刚起身要走,就和一人撞了个满怀。   那人被我撞了个满怀,还能和和气气地笑着说:“不好意思,不好意思。”看样子倒是个好处的人。   那人肉乎乎的一张圆脸,看了看我笑:“真是不好意思,烦劳问一句这位小哥,卢员外的十公子是不是投宿在这里?”   是来寻卢十郎的?   我怔了怔,指了指屋里:“十公子就在这间屋子里。”   他谢过我,就往里走。   我唤住他:“大伯,你……”   他看向我,笑眯眯地问:“小哥,有事么?”   “您找十公子,……是为何事?”   那人笑得极为亲热:“哦,我是卢家的管家,我来亲自给老爷送信的。”   管家?送个信哪需要管家亲自走一趟?除非,他的目的不光是送信,更是要把他带回去!   果然,他进去没一会儿,就听见卢十郎撕心裂肺的一声哭嚎,跟着“啊”地就大哭了起来。   我唬得忙从门口往里看,却见那管家叹了口气说道:“公子,您不是小孩子了,不能再任性了,老爷这次可真是生气了,特地派我来接你回去。你要是执迷不悟,老爷怕是真的要和你断绝父子亲情了!”   断绝父子情义?   纵然是我想得再恶劣,也没有想到卢员外会有这么一招!   卢十郎这种读书人,成天的把什么仁义道德挂在嘴边上,最看中的就是名声,孝子这种东西亦是最好的装点门面的饰物,他怎么能舍弃?   更何况,一旦和卢家断绝关系,他还有什么本钱靠山?   完了,月生与他的一切,到此都完了。   卢洛开始帮忙收拾起东西来,那动作麻利的,简直可耻。   我一步三挪,好不容易挪回自己的屋子。   月生已经止了哭,坐在窗口等我,一看见我,就从窗子里招呼我:“仙栖,怎么样?十郎还走不走?”   我应付着说道:“等会进屋说罢!”   我刚一进屋,她就飞扑过来,拉着我,满脸期冀地望着我:“十郎,他是不是不走了?”   我觉得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麻木了,决绝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,目中亦是悲哀亦是怜悯。   月生望着我,渐渐开始明白,不自觉中撒开握着我的手,软软滑了下去,失声唤道:“不!不可能!”   一串泪从她的眼角滑落,隐没在她的鬓发里。   她捂脸痛哭:“不,不会,卢生他,不是这样的人!”   长吉闻声赶了过来,帮我将月生扶到了椅子上,殷勤着端茶倒水,我摆手:“罢了,不要忙,让她哭吧!”   不哭,又能如何?   月生却劈手推开我,起身就往外冲,边哭道:“我不信!我要亲口问他!”   但听得一声闷雷。   炸得我魂都要消散了。   立时落下雨来。这雨下得太急,竟是片刻也等不得,瞬间把月生从头到脚浇了个湿透。   月生抹了一把脸,分不清是雨还是泪,她咬一咬下唇,便跌跌撞撞地往自己的住处跑。   长吉不无担忧:“月生姐姐这雨里跑的,只怕受凉罢!”   我叹息:“随她去吧,不亲自走这一遭,她怎么能安心?”   眼见得屋外的雨越下越大,越下越密,我的心也渐渐提了起来,几乎悬到了嗓子眼。 第22章 薄情郎   管家大伯收拾行李可真叫一个利索,没出一个时辰,就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要赶路。   卢十郎灰头土脸地跟在管家身后,看也不敢看月生一眼,任凭月生哭倒在阑干上,肝肠寸断,几欲背过气去。   眼见得卢十郎要走出去门去,月生一下扑了过去,拽住他的衣袖,一个支撑不住,缓缓跪倒在地,哭嚷道:“十郎!好狠心的十郎!你真的这么无情无义么!全不顾念昔日的恩情么!”   她嘶声裂肺,字字带着血。   卢洛捏着自己的袖子,哽咽着结巴:“月、月娘,我、我只是回家去看看,过了年、过了年,一定回来接你!”   临走,他居然还许下这么苍白无力的诺言!   我抢上一步,扶开月生,气愤不已:“倘若今日十公子撇下家姐一个人走了,以后就请再不要登沁芳楼的门了!”   月生软在我怀里,掩面痛哭起来。   她亦知,这样的诺言着实无用。   卢十郎被我抢白得面色青白,磕磕巴巴两声“你”之后,开始口不择言了:“你侮辱斯文!你知道什么?要不是你,我何至于立时就得和月娘分别!”   他是兔子被逼急了,也要咬人,竟骂我:“你这个卖身的倌儿!非要装什么清高?”   我气得双手都发抖了,揪住他的衣领,逼视着他,怒问:“你说谁是倌儿?”说罢,再不管其他,一拳重重挥在他的脸上!   卢十郎那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,一下被我打得栽倒在地,嘴角破裂出血来!   一见卢十郎被打,他的管家便急了,使劲推了我一把,啐了一口:“下流没脸的东西!敢推我们卢十公子!也不照照镜子,称称自己几斤几两!”   看似那么宽厚的大伯,也是说翻脸就翻脸,仗着家主的威名,作践他人。   我顿悟人心难测四个字。   一时又笑话自己,素昧平生的,他为何不向着他的小主子,而向着我?   我因而也无需留情面,指着卢十郎的鼻子破口大骂:“那他又是什么好东西!流连青楼,败光了身家,靠着我姐姐一点绵薄之力养活!对天地许下了永不分离的诺言,现在,还有脸反悔抵赖?”   我合十双掌叹息道:“阿弥陀佛,老天有眼,就一道雷劈死这个负心负义的贼子吧!”   卢十郎又恼又急,不知如何是好,全都化作一声怒哼,甩袖转身就走。   眼见得他两脚都要迈出门槛了,月生从喉咙里迸出一声凄厉的叫喊,连滚带爬地追了过去。香鸾在一旁拉不及,就见得她冲入雨中,嘶声呐喊:“十郎!”   她眦目圆瞪,面色凄惨得像个鬼。   卢十郎亦是震撼,讷讷问道:“月娘,还有、还有何事?”   月生摇头,分不清是在哭,还是在笑:“十郎,不怪你无情,当初只怪我有眼无珠,分不清忠奸良善。你我从今,就此别过,再不相见吧!”   说罢,只见她眼中转过一抹厉色,还没等我深思,她已发足,猛地朝墙上撞去!   我惊呼一声:“不!”   可是哪里拦得住?   就见她重重撞在墙上,额头顿时流下鲜血,那鲜血顺着她的额头流了下来,鲜红鲜红的映在她的面容上,极为的骇人。   我骇得几乎背过气,连忙冲入雨中,抱起月生,摇晃着她拼命地喊:“月生!月生啊!你怎么这么傻!为了那么个东西!”   卢十郎亦来凑热闹:“月娘,月娘!你怎么就这么傻!”   我一把将他推在地上,声嘶力竭:“滚!”   抱着月生的身子,我无所适从,只得拼命地唤:“来人,来人,救救她啊!”   泪水从我的眼中滚落,和雨水混在了一处。   可我分的明白,那是我的泪,是我自责无能的泪水。   忽然一双大手从我怀中接过月生软绵绵的身体,我抬起头,泪眼婆娑地望着他:“师哥!”   汉良师哥抱起月生,顺手在我的脸上抹了一下,沉声说道:“快把月生送医馆吧!”   卢十郎要让他坐自己的马车,师哥看也不看他,往他的身上狠狠啐了一大口,发足就往外狂奔。   他跑得快极了,一下子消失在我的眼前。   我手上都是血,纵然被雨冲刷,也洗不干净,那是我姐姐身体里流淌的鲜血,如今沾满了我的双手。   我盯着自己手中的血,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。   香鸾和兰英来拉我。   我被她们拉得一个踉跄,忽然醒过神来,抡起一个巴掌,“啪”的一声,打在卢十郎的脸上,清脆无比。   卢十郎被我打得直瞪眼,挥起巴掌也要打我。   我比他快一步,又是重重一巴,却打在我自己的脸上。   亦是清脆响亮。   香鸾似乎又惊又气,狠狠拽了我一把,呵斥道:“仙栖,你这是干什么?你姐姐还指望着你呢!”   兰英攀了我的手,将面容贴在我手背上,泣道:“仙栖,你别太自责了。”   我被她们一边一个,死死扯住,哭也哭不出来了,怔怔地瞪着卢十郎,只想要是月生救不活,我就同他拼命吧!送他到了黄泉,陪月生走一遭。   “你、你瞪我有何用!”卢十郎忽然强硬起来,“你也怪不着我!要怪,就得怪你自己!”   他越说越有理,愈发扬眉起来:“要不是你得罪了乔家,我何至于走得这么匆忙!”   昏天黑地,一声闷雷!   我甩开兰英和香鸾,揪住他衣领,呵:“你胡说!跟我有什么关系?”   他掰开我的手,冷笑:“要不是你装清高,得罪了乔家,乔家怎么会派人捎书信去我家,告诉我父亲,我在这里的事?你怪不着旁人!如今月生落到这般田地,都怪你自己!”   好个乔老五!你好阴毒的计谋!   你真要把我逼得家破人亡么!   我只觉嗓中一甜,紧跟着弯腰喷出一口鲜血来!   卢十郎躲闪不及,被我那口鲜血溅到了衣裳,骇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。   “你、你、你!”   香鸾把我往兰英处一推,冷笑道:“十公子,到底说完了没有?你真当这沁芳楼是你家后院呢?告诉你,从前欠在这里的银子是月生替你还完的,如今月生也以死抵了你的情!不管你是真情实意也好,虚情假意也好,请你出了这沁芳楼的门再也不要回来,沁芳楼不欢迎你了!”   她手指大门外的街道,杏眼圆瞪:“请吧!”   想必卢十郎是第一遭被青楼的姑娘逐出门,他哼了一声,骂道:“不知廉耻,侮辱斯文!简直可恶!”   逞了嘴上的快,他跳上马车就要走。   我见他辱骂香鸾,扑上去就和卢十郎拼命。   却被香鸾拦住,劈头盖脸一个耳光,跟着她骂道:“仙栖,你醒醒!你要是寻死觅活的,月生还有活路么?”   我被她一巴掌打得懵在了原地,竟是一滴泪也流不出来了。   香鸾却伏在我肩上,哭了起来:“仙栖,如今月生是一点指望也没有了,要是你也倒下了,她可真的活不了了!”   她一语惊醒我这个梦中人。   我使劲抹了一把脸上的泪,往医馆飞快奔去。   当初月生选中卢十郎的时候,我不就已经猜到了结局?只是不愿意面对罢了。   再者,如乔老五者,不过是这点拆人分离的本事,倒叫月生提前看清了这卢十郎的面目,如今回头尚早,她还有我,有师哥,不怕没有来日。   医馆里,梅老医已帮月生止住了血,对我叹息道:“幸而送来的及时,月生小娘子也没多大的力气,纵然是气头上,好歹没真伤到。只是要多加调理休息,不要气血凝结了。”   我连连点头。   梅老医与我们来往较多,遂开了方子要亲自带我去抓药。   “让我先见见月生罢!”   “她且睡着呢,有你师哥陪着,不会出事的。”梅老医宽慰地在我肩上拍了拍,“有几味药怎么煎,你得听着,交给别人若是出了岔子,可怎么好?”   我点头称是。   等到跟着梅老医抓了药,记住了方子和煎煮的要点,便匆忙去看月生。   月生正躺在床上昏迷着,师哥守在她身边,看到我,忙起身朝我走来。   他摩挲了两下我的脸,又抓起我的手狠狠摩挲了两下手心。   我怔了怔:“师哥?”   师哥却别过脸去,声音有些含糊:“有些血,怎么不擦干净就跑来了?”   我盯着他,忽然再也撑不住了,扑到他身上大哭起来:“师哥!”   师哥一僵,跟着拍了拍我的后背:“别哭了,月生正睡着呢,她要是醒来看见你这样,岂不要心痛?”   似乎是要证实师哥的话,他刚说完,我就看见月生的眼皮动了动,忙收了泪,扑过去,轻唤她:“月生,月生?”   月生悠悠转转醒来,呆愣愣地看了看师哥又看了看我,忽然迸出尖锐的哭声。   我心酸不已,急忙将她搂入怀中。   月生在我怀里拼命捶打我,边打边哭喊:“都怪你,都怪你!我一早就知道了,全都怪你!”   她打累了,扑在我身上放声痛哭。   我却如寒冬腊月里,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桶冰水,从骨子里凉透了。 第23章 万箭穿心   出周举人家门的时候,已过了晚饭点,原本阴沉沉的天忽然飘起雨来。   我见雨小,便打算顶着斜风细雨回去,纵然淋湿了,也不至于病倒。毕竟月生跟前,我总放心不下。   谁知走到半道,雨却突然大了,急忙跑到路边避雨。   本来就是天晚了,又下雨,路上根本没有什么行人,我焦急地在一户人家的屋檐下躲雨,苦于找不到熟人借一把伞回去。眼见得沁芳楼再过一条街就到了,雨却越下越大。   委实无法,只得缓缓静了心,在心里默背“若以色见我,以音声求我,是人行邪道,不能见如来。”   这原是《金刚经》里的文字,以前母亲念得多了,我也记得一两句。只是叹息我母亲一生为情所困,不得善终,终究怕是没有能参透经书中的含义。   念了两句,渐渐定下心来。   我脱下外衣,包在头上,再把鞋子脱了提溜在手里,想着头上不潮,冲回去也无妨,睡前泡个热脚也就出了寒气了。   刚要往雨里冲,忽然听见一人唤我:“仙栖!”   我定睛一看,竟看见路上走来一行四人抬的轿子,轿夫个个浑身湿透,却没一个面露难色的,个个笔挺着身躯,十分的难得,亦是十分的骇人。   轿子里的人撩起轿帘,探出头来:“仙栖,我送你。”   是陆隶。   乍一看见他,就想起乔老五,为了月生的事,迁怒在他们这些人身上,压根不想多看他一眼,免得叫我生气。   更何况他在大雨天,这么大张旗鼓的吓人,又是何居心?   我冷眼看着他的轿夫抬着轿子向我走来,他更是亲自出了轿辇,走到我面前,微笑:“仙栖,让我送你回去吧!”   我微微一揖,避开他伸出的手,问:“越之兄,倾盆大雨的日子,可真是巧!”   陆隶怔了怔,笑道:“我若说偶然遇上你,你信么?”   真当我傻?   所谓无巧不成书,若是我真信了他的鬼话,活该背时到死。   嘴上却说道:“信。越之兄的雅趣是我等不能明白的——这雨中赏夜大约是种风雅,仙栖不敢惊扰兄的兴致,就此告辞罢!”   我这么说,不过是想先一步堵住他的口,谁知他却微微蹙了眉,略有些不快,亦有些伤心,说道:“仙栖,你我之间,怎么突然生分起来了?是我惹你不快了么?”   “我与越之兄不过三面之缘,何来生分之说?”   我故意把话说得生疏两分,就是不想和他纠缠,然而陆隶不依不饶:“令姐的事……我有所耳闻,都是……我与五弟的不是,我代老五,向你赔罪了。”   说着,竟对着我长揖到底,久久不肯起。   我见他大有发疯的势态,赶忙往一边转了个身,背过身去不看他:“这事不关越之兄,兄不必为乔五爷道歉。再者,此事亦是家姐选婿不当,不与外人相干。”   外人,自然是指他。   我满心不舒服,加上陆隶小儿百日宴那晚,我虽醉得稀里糊涂,到底依稀还记得那几句对话,叫我搁在心头,如梗鱼骨,吐也吐不出,咽也咽不下。   这个陆隶,渐渐叫我担忧害怕起来,时常在心里提醒自己,他亦是乔炳彰那样的身世,又能与乔老五有何不同?   然而,陆隶粘得越发紧,说话也越来越含糊油腻起来:“仙栖,你这般说,叫我心里着实难受。我知道你与老五……,可那是你与五弟的事,为何不能心平气和地同我说几句?”   我越来越不耐烦起来,遂侧过脸来,问他:“仙栖着实不明白,有几句话想问清楚——我与你不过点头之交,更不是一样的人,你这样纠缠我,究竟为了何事?难道陆爷要从我这小小琴师身上觅得什么知己不知己的?说出来,岂不可笑?”   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,我也没什么好怕的了。   余光扫见陆隶掩了心口,苦笑道:“仙栖,你好厉害的言辞,一字一句,都跟刀子似的往我心口上割!你扪心自问,我难道在你眼中就是这样居心叵测的小人?”   他盯着我,见我不说话,便又说道:“如若果真像我所说的,你就点个头给我醒悟一下,从今往后我陆越之再不纠缠你!”   我下意识地就想点头,谁知那脖子自个儿梗在那儿,竟一点也动弹不得。   扪心自问,陆隶这人委实奇怪,我两次酒醉,都记得他的异态,可每每清醒着的时候,他又是个谦谦君子,一点错也挑不出来,叫我左右难为,不知该如何对待他。   他见我不动,不由喜道:“仙栖,我就当你否认了!从今往后……”   不等他说完,我抬手打断他的话,避开他惊愕的目光,冷声说道:“陆少爷别弄错了,我不过是不想说你是‘居心叵测的小人’,可在我的心中,陆少爷是侯门公子,仙栖不过是个区区的琴师,你我云泥之别,没有相交的必要。”   我抬眼看向他:“陆少爷,您明白仙栖的话了么?”   他一时语塞。   趁着陆隶发怔地功夫,我将外衣往头上一盖,抓起我的一双鞋,毫不犹豫地往外冲去。   大雨如注,瞬间把我淋个半干不湿。   雨水滴落在我的眼睑上,坠在我的眼前如雾一般,迷迷糊糊地实在看不清。   赤脚狂奔中,忽然忆起师哥的好来——若是此时他无须守在月生的病床边,一定是会带着伞来接我的。   我胡思乱想着,一气闯进了沁芳楼里。   大厅里,两个小丫头正扫地收拾桌子,看我裹着大雨闯了进来,都吓了一跳,连忙丢了扫帚要来给我接湿衣服。我拿着自己的外衣,笑:“不用,我自己拿。”   说着,喘了两口粗气,就想往后院走。   小幺儿忙往我手里塞了把伞,笑:“七哥,往后院还有段路呢!”   我闻言莞尔:“唉!已然湿了,还在乎那些做什么?”   小幺儿抿嘴笑:“七哥,拿着吧!不费事的!”   既得小姑娘如此深情,我亦不好拒绝,遂得了娇娘的厚爱,往后院赶去。   月生屋中,果然看见师哥正坐在她床边,他见我从头到脚湿漉漉的,诧异道:“我说看天色今晚有雨,叫你带伞,你又忘了?”   我仔细想了想,记起师哥确实在我出门前叮咛过我,说今天乌云密布的,眼看是要落雨了,务必记得带伞,因月生跟前走不开人,不能去接我了。   遂挠头憨笑:“忘了,忘了。”   师哥三步并作两步跨了过来,随手拽了块干净毛巾,罩着头往我脸上一盖,随即连着我的头发粗鲁地搓揉起来。   他动作虽然粗鲁,手下的力气却不算大,揉的我颇为受用,微微迷上了眼。   师哥还在喋喋不休地责备我:“也不是个孩子了,怎么还要别人整天操心?这么大个人了,还不会照顾自己,以后可怎么办?”   我笑:“那我就赖师哥一辈子好了!”   笑得极为厚颜无耻。   师哥往我脑后不轻不重一拍,也笑了,拢着我的头说道:“你真胡闹!”   他敛了笑,轻轻拍了拍我:“去看看你姐姐吧,又是一整天没说一句话,这么下去,好好的人也得憋坏了。”   我闻言望向月生,她正坐在床上,扭头望着窗外,一动也不动。   我看得分明,她的脸上眼中,一点神采也没有。   连忙走了过去,碍着自己身上潮湿,便没挨着她坐,略略空了些,只是把干了的手放在她的膝盖上,柔声问道:“阿姐,今日餐饭用了么?外面下雨了,你不是最爱听雨声的么?”   不出我所料,月生是一点反应也不肯给我。   我叹了口气,无助的看向师哥:“师哥,月生今天吃饭了么?”   师哥僵了僵,半天摇了摇头:“……她还是不肯吃。”   两天了,月生自从醒来,就一口米水也没咽下去过,整个人呆愣愣的,只愿意往窗外看。   我不知,她是否还期待着有朝一日,能看见卢十郎从她窗下走过,往她屋中进来。   我心里又酸又涩,走下地来,深吸了一口气:“师哥,我去厨房看看,还有没有吃的,给月生好歹填补一点。”   师哥长叹一声,点了点头,说道:“多拿些,你怕是也饿了。”   我摇头,低声哽咽了一句“不饿”,连忙匆匆捂了脸跑了。   实在不忍心看到月生这副半死不活、毫无生气的样子,她总让我想到临终前熬得瘦骨嶙峋,苦不堪言的娘,那模样,叫我一辈子也忘不了,叫我每次想起来,都伤心欲断。   真害怕月生就此走上娘的老路,一去不回头。   飞快地跑到厨房,厨娘已经收了火,我求好求歹地让他又捅了炉灶,给我热了一碗米汤和一笼屉的包子。   我端着米汤和包子回到月生的屋子里,身上已经差不多干了,忙放下笼屉,端着碗坐到月生身边,舀起一勺米汤送到她嘴巴,轻声说道:“阿姐,喝一口吧!”   月生恍若未闻。   我执着勺子不退让:“阿姐,你不喝,我就不收。”   僵持了半天,月生根本不理会我这么一个大活人。我见她心如死灰一般,不由地自己的心也碎了,含泪哽咽道:“阿姐,你也要跟娘学么?你就真的不可怜可怜我?你若是不能好,你叫我、叫我可怎么活?”   月生的身子抖了一抖。   我一看,连忙又说道:“这么些年,若不是阿姐和我相依为命,我哪里还能在这种地方撑下去?阿姐若是一个人去了,我也定不能活的!”   这话说完,月生渐渐有了动静,她过头来,视线缓缓定格在我的身上。   我连忙将勺子往她嘴边送,满怀期待的望着她。   谁知月生突然一把挥开我的手,勺子便同里面的粥一起,一半泼在了床上,一半泼在了地上,摔了个粉碎。   我愕然。   月生突然一哽,大哭起来:“你为什么拦着我!为什么不让我死!你不知道么?我宁愿死!”   她说得心酸,殊不知我心中,亦如万箭穿心。 第24章 他人之幸   陪着月生哭了良久,她哽咽着自己擦了泪,偏过脸去又一次望向了窗外。   我心里不由咯噔一声。   没想到她却叹息一声,幽幽说道:“仙栖,你和汉良哥都去歇息吧,我不需要人陪。”   我见她肯开头和我好好说话了,忙劝她:“你吃些东西吧,我看着你吃了,就去睡。”   师哥亦走过来,帮着我劝她:“你就当为了老七,为了我,吃了两口,免得我俩整天牵肠挂肚的担心。”   月生默了一会儿,长叹一声,摇头:“你们别劝了,我实在咽不下去。”   她见我面上露出失望着急的神色,便又补充着说了一句:“过了这一晚,我也就好了。你们都去吧,我想一个人静静。”   说完,目光再次落在窗外,再也不肯看我和师哥一眼。   我不知她是否真心要赶我们走,亦不知好不好将她一人留在屋子里,起身犹豫着,要走不能走。   正僵持着,忽然听见屋门口传来一声轻唤:“汉良哥!”   我和师哥急忙扭头去看,却见是香鸾身边服侍的小丫头翠儿,探头探脑地往里面看,见我们回头,忙招了招手。   师哥扯了我的袖子,将我拽了出来。   我纠结:“师哥,放着月生一人……好么?”   师哥皱了皱眉,将平日里服侍月生的丫鬟小茹叫到面前来,教导道:“你月生姐现在病着,心里又不痛快,你勤谨辛苦些,过了这些日子,我谢你。”   小茹点头:“汉良哥放心吧,我都有数呢!”   他得了小茹的保证,朝翠儿走了过去,问道:“什么事?”   翠儿拉了他的手就往外拽,说道:“我们香鸾姐找您呢,说有要紧事和您说!”   我连忙问:“出什么事了?”   翠儿一边走,一边说道:“说来也真是的,徐老爷一向最爱我们香鸾姐的,原本指望着徐老爷哪天开了天恩,把香鸾姐赎了出去,给个安身立命的好地方,谁知道,一下子却断了!真叫我们震惊伤心!”   我和师哥相视一眼,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惊愕。   香鸾是沁芳楼的头牌,自从徐老爷做了她的东,一直对她出手阔绰,虽然偶有嫌隙,那不过是香鸾使出手段来吊着他罢了,我们都以为这徐老爷已是在香鸾的手上服服帖帖的了,哪成想钓到的大鱼还有溜钩的一天?   “怎么会?怕是徐老爷一时糊涂罢!他哪里舍得?”   翠儿摊手道:“一时糊涂?今天晚上我们才知道,他半个月前就和倚云阁的云珍摆了房,又做了她的东,两头一起,他早就吃不消了,只不过嘴上不说罢了!”   她愤愤不平,继而絮絮又说道:“其实我们香鸾姐早就看出他不对劲了,不常来了,来了也是闷闷的,凭我们香鸾姐怎么招呼,他都回不过神来!”   翠儿皱鼻子,啐道:“这些老爷,都不是好东西!见一个爱一个!爱一个忘一个!都靠不住!”   我想了想,觉得这话颇有道理,遂点了点头。   谁知师哥却沉声说道:“罢了,少说两句吧,这多事之秋的,不要胡乱说话。”   我怔住了,问道:“师哥,这是在咱们自己的地方,有什么可怕什么?”   师哥笑了一下,看得出颇为勉强。他揉了揉我的脑袋,说道:“听你师哥一句罢!”   我无法,只得闭了嘴。   香鸾住的小楼和月生挨在一处,很快就走到了,翠儿把我们领进去,说道:“香鸾姐,汉良哥和仙栖哥都来了。”   我们走了进去,隔着珠帘,看见香鸾正背对着我们坐在妆台前,一头乌黑的长发散落在身后,右手捏着发髻上的一根玉钗,正准备将它取出来。   听我们到来,她起身撩开珠帘朝我们走来,一面亲自拿了桌上的茶杯给我们倒水,一面招呼我们坐,问道:“仙栖,你姐姐好些了么?”   我点头:“烦劳香鸾姐操心,她好些了。”   香鸾颔首:“那就好。”   她面上脸上淡淡的,一点也看不出心事来,甚至连眼角不知为何,还带了一二分笑意。   我想,大约是我看错了,那笑意转瞬即逝,已然不见了。   香鸾轻笑一声,说道:“这世上那么多无情无义的薄幸郎,为了这些人,就寻死觅活的不过了,岂不可惜?”   她把茶盏塞进我手中,又去剪烛灯。   师哥张了张口,哑声唤她:“香鸾,我都听说了,你……”   香鸾的身形僵了僵,她侧过脸来,淡淡一笑,摇头:“我不过是有些遗憾罢了。”   她说得轻巧,却不知心里是否真的这么轻松。   果然又听她说:“只不过今晚太闲,想找个人说说话罢了。”   瞧,她亦是不愿意一个人呆着。   我不知自己心中为何突然冒出这个“亦”字,只是木愣愣地端着热茶吹了吹,便大大的呷了一口。有些烫,滚在我喉咙里,烧在我的胃里。   浓酽酽的茶香从鼻间窜入脑海中,我忽然惊觉自己就这么跟着师哥来了香鸾的屋子里,也不管她有没有请我来,愿不愿意让我来。   这么晚了还要见师哥,她大约是有急事罢!   我想到这一层,连忙站了起来。   惹得师哥和香鸾都看向我,师哥更是颇为担忧:“小七,不舒服么?”   我将茶杯往桌上轻轻的放了,摇头勉强一笑:“没有。”   我看向香鸾:“香鸾姐,真是不好意思,这么晚了还来打扰你。我回去了。”   香鸾想是碍于面子,挽留我:“这是什么话?我也是闲着无聊,才请你师哥来坐坐,说说话的。你能来,我高兴还来不及呢,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?”   她说得极为客套、好听,可这些都不能全信,否则为何她的脸上,露出了忧色?   我知道她是抹不开面子,遂笑了笑:“真的不早了,我又淋了雨,想睡了。师哥多坐坐,陪香鸾姐说说话罢。我走了。”   香鸾还说让我的话,却是师哥突然开口道:“让小七去吧。”   香鸾只得作罢,却执意送我到门口,倚在门框上,蹬着脚,嫣然一笑:“仙栖,有空多来玩玩。”   不知她为何突然这么热情,我只得应付着点了点头。   两脚都迈出了香鸾的屋子,本想立时就走,却鬼使神差般的,两脚都死死黏在了香鸾屋子前的地面上,无论我内心怎么想走,双脚却不能动弹一下。   真是应了“鬼使神差”这四个字。   就是这么一停留,我就听到了自个儿不该听的。   只听香鸾低声说道:“汉良,我……我有了。”   她的声音再低再轻微,我也听出了她话语中的犹豫和羞涩来,一时有些发懵——她有了,有什么了?   想来师哥亦是和我一样的发懵,否则他怎么也问:“……有、有了?有什么了?”   只是他说得小心翼翼,带了好几分的试探。   屋里,香鸾沉默了好一会儿,时间长到令我也不安起来,这才听她低低说了两个:“……孩子。”   瞬间屋里屋外静得只能听见大雨噼啪砸地的声音。   我悄悄走到香鸾屋子的窗户下,戳破了窗户上糊的那层砂纸,偷偷往里看。   忽然庆幸香鸾的小楼里,还有一条不宽的走廊。   师哥似是在消化她的话,怔怔又问了句:“是、是徐老爷的?”   香鸾盯着他,半晌摇了摇头,说道:“汉良,你还记不记得两个月前,我们……”   她说了一半就没说下去,师哥却如被五雷轰顶了一般,猛地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,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。   香鸾想是料到了他的反应,也像是没有料到,缓缓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,一只手徐徐落在自己的小腹上,苦笑道:“本来,我是没有打算告诉你的,徐老爷言语间透出了要纳我做小妾的意思,他的话我不能拒绝。只是没想到人走茶凉,我现在……”   她还没说完,却被师哥严词打断了:“不!不管怎么样,你都该告诉我!”   他抬起头看向了她:“无论如何,我做的事就是我做的,绝不赖别人!”   香鸾怔了怔,没想到师哥说的这么痛快,反而犹豫起来:“汉良,你……”   师哥探过身去,一手摁在她捂着小腹的手上,声音虽轻,语气却是出奇的坚定:“把孩子生下来,我们成亲!”   他话音刚落,我就觉得眼前忽然一道银光闪过,随即耳边传来一声“轰隆”巨响!   一道响雷从天际猛地劈开。   惊得我摁在窗棱上的手猛地松了开来。   就见师哥单膝跪了下去,一手从香鸾的身后搂住了她,一手握着她的手捂住香鸾的小腹上。他将轻轻脸贴在了香鸾的小腹上,面上说不出的缱绻之态。   我看见他的嘴一张一合,可耳朵仿佛被刚刚那一声响雷给震聋了,竟然什么也听不见。   迷茫间,我从师哥张张合合的嘴唇中看出了他一直念的字——“孩子”。   顿时心里像翻了调料铺子,一时间五味杂陈,难以分辨。   我从来没在师哥脸上见过那样的表情,杂夹着喜悦、激动,亦有着九分的不可思议。他那黝黑的面孔上,一下子无比生动。   我也从来不知道,他与香鸾,是几时的事情。   可见纵然亲密如我与师哥,亦不是毫无间隙,事事俱知的。   这个想法一旦冒了出来,就像条毒蛇,一圈圈缠绕住了我的五杂六腑,开始越勒越紧,越来越叫我喘不过气。   我竟憎恨起师哥,也憎恨起香鸾,更倍加憎恨我自己。   憎恨和酸涩使我恐惧起来,我一刻也不能在此处多呆,调头撒腿就跑。   匆忙间,撞倒了楼梯口的一盆兰花。   跑到了楼梯的半中央,听见师哥在后面遥遥地问了一句:“小七么?”   我不能回答,卸甲丢兵,落荒而逃。 第25章 买醉   那天晚上,我再次冲进滂沱大雨里,瞬间给淋了个里外全湿,连我的心,亦是湿漉漉的。   我在雨里一路狂奔。   我弄不清我自己到底在想什么。师哥要成亲了,我该为他高兴,更何况,那人还是香鸾。   可我心头一团乱麻,还有些说不出的酸楚。   我只想找个地方坐下来喝两杯,喝到头晕脑胀了,随便找个地方睡大觉,什么也不要去想。   幸好南边的路上,还有一家小酒馆开着门,在这样大的雨夜,散发着幽暗昏黄的烛光。   老板娘坐在门后面一点点的板凳上,百无聊赖,正抱着一个一岁大的孩子,衣服褪到了肩膀下方,露出一个微微下垂的乳/房,正在奶那个孩子。   我冲进去的时候,她愣住了,大约是没想到这么大的雨,还有人跑出来喝酒。   我烦不着那么多,顶头跑进了酒馆,直接坐在了最里面的一张桌子上。   掌柜的正扒在柜台上拨拉算盘玩,看上去并没有招呼我的意思。虽说是大多数街坊间都互相认识,这家酒馆的掌柜却委实眼生。   加上酒馆里的地灰蒙蒙的,桌上椅子上到处也油腻腻的,还有老板娘那一脸苦大仇深的模样,我想,若不是今晚家家户户闭门太早,我也不会上这儿来。   我轻咳了一声,抹了抹还在滴水的头发:“掌柜,一斤酒,烫一下。”   掌柜“唔”了一声,换了个姿势继续扒拉算盘。   倒是老板娘放下了怀里的孩子,站了起来,将耳边散落的头发别到脑后,去给我舀了一壶酒来烫,又问我:“客官,吃点什么下酒菜么?”   她的声音倒是意外好听,很温柔。   我晚上在周举人家里吃了便饭,并不饿,只是喝酒没有菜,着实煞风景,便说道:“一碟花生米,一碗水煮干丝好了。”   大约不能都吃了,可一个人喝酒已经够闷的了,再没有些许点缀,岂不更闷?   不一会儿,老板娘就把酒壶和花生米先端了上来,微笑了一下:“客官,您慢用。”   她这么一笑,平凡的脸上顿时生动起来了,我发现她还有个浅浅的酒窝,笑起来甜甜的。   大约是我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了太久,老板娘的脸上浮现出了一抹红晕,她咬着下唇,轻声问我:“客官,还需要什么吗?”   我突然察觉到自己的失态,匆忙倒了一杯酒,又急急忙忙往嘴里灌,却被寡淡的酒水呛了个正着,不由咳嗽起来,一时咳得面红脖子粗。   老板娘像是看了戏,噗嗤一乐,跑到里面去了。   我对着那淡薄的,显然添了水的酒长叹一声,颇为无奈。   这年头,别说是这种简陋的小酒馆了,就是装饰得金碧辉煌的酒楼饭馆,也没几家卖的是货真价实,滴水未参的醇酒。   只是我难得买醉,却无法真醉。   喝了这一壶后,一点醉意也无。不解兴,只得摸出钱来递给老板娘说道:“烦劳拿些烈的来,钱不够再加。”   老板娘掂了掂钱串,腼腆一笑:“钱倒是够了,客官不怕上头?”   我摇摇头,笑了笑。   能上头最好。   这回是掌柜终于放下算盘从柜台后走了出来,给我搬了一坛酒来,拍开泥封,顿时醇烈的酒香从封口溢了出来,飘散在整个屋子里。   我怔住了,没想到这么破的小酒馆里,还珍藏着如此好酒。   掌柜给我倒了一碗。   我邀请他:“您也请坐下来一起喝一碗吧!”   掌柜没理会我,慢吞吞地又走回柜台后面去了。也是个怪人呢,倒不必强求。   我喝了一碗,忍不住又是一碗,很快这一坛酒就要见底了。   “师哥,一个人喝不无聊么?”   正当我喝得微醺,略略有些入境的意思了,就听头顶上轻飘飘的传来这么一句。   我抬头,看了看长秀。   他这几天一直避着我,自从上次陆隶小儿的百日宴之后,就再没真正碰面,每次他看见我,都风似的从我身边刮了过去。   我知道,他是面子上抹不开。   只是今日为何这么巧,竟在这里遇见了他?   长秀见我不回答他,又问:“师哥,我能坐下和你一起喝两杯么?”   喲,这倒是难得了,难为他竟想和我一起喝两杯。   我咧嘴一笑:“坐吧!”   又让添碗筷,又让再搬坛酒。   长秀只是静静地坐在我的对面,看着我招呼掌柜忙来忙去。   我给他倒了一碗酒,又端起自己面前的,笑了笑:“来,喝吧!”   长秀端起酒碗和我碰了一下,随即喝了一口。   我不如他斯文,一口气咕嘟咕嘟喝了个干净,抹了抹嘴巴,朝着对面微微有些惊讶的长秀莞尔一笑。   谁知长秀却问我:“师哥,你分明不想笑,为何还要笑?”   我面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,心底明明知道他说得对,嘴上仍是反驳:“哪有?我看见你,心里高兴。”   我说得假惺惺,连自己也不相信,只得又倒了一大碗酒,掩饰性的喝着。   长秀却道:“何必骗我?”   我愣住了。   他又说道:“你不痛快,何必瞒着我?我又不是……”他说到这里,声音忽然弱了下去,叫我没听清。   “你,知道什么?”   我这句话本不过是想试探他,谁知一出口,却成了咄咄逼人的恶语。   长秀盯着我,半晌摇了摇头。   我见他不答,干脆捧过酒坛来直接对嘴喝。长秀张了张口,劝说的话却没能说出来。   也是,他有什么资格立场来安慰我?   我喝到两眼昏花,头晕脑旋,昏昏涨涨地拿手托了头,另一手执着筷子去敲那碗碟,随口唱了起来:“一不叫你愁来二不叫你忧,三不叫你穿错了小妹妹的花兜兜。小妹妹的兜兜本是一个金锁链,情郎哥的兜兜八宝镀金钩。”   酒后嗓音有些变味,我唱得着实不太悦耳,对面坐着的长秀也忍不住微微皱了皱眉头。   不知是我酒多了的缘故,还是长秀自己的缘故,他好端端地坐在那儿,腰板挺直了不往旁人身上靠,眼神也较平时端正不阿的了许多,竟有些年轻读书人的味道,斯斯文文的,不染一点风尘气。   这样的长秀我很久没见过了,一时有些发呆。   长秀问我:“七师哥,你到底为了什么?”   我下意识反问了他一句:“什么为了什么?”话一问出口,就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。   长秀看着我,竟露出类似同情怜悯的神色。   为何要同情我?   我笑了,大笑不已,一面伸手去拍长秀的肩膀:“你不懂!其实,我心里,高兴得很!”   是啊,师哥要成亲了,要有孩子了,这不是他一直的期望么?不也是我一直的期望么?我从来都没有想要做他的累赘,拖累他到死。   “我高兴,他就要有个家了,和和美美的家。”我笑得断了肠,肉做的心却不知为何刀割似的疼了起来。   师哥要有个亲亲热热的小家了,可那家里,势必没有我的位置。大约从此以后,我们就要渐渐疏远了吧?   酒到浓时最断肠。   我笑出了眼泪,笑得心口震痛。   长秀站了起来,走到我身边扶住我,叹息似的说道:“师哥,你喝醉了。”   我知道我喝多了,还没到醉的地步,可被他的柔和的语气这么一说,心中一软,似乎真的醉了,顺势靠到了长秀的身上,喃喃说道:“长秀,你我以后……”   大师哥落定了,你我以后可怎么办啊?   长秀轻叹:“天无绝人之路,总有办法的。”   今日委实奇怪,倒换成他来劝我了。   忽然听到一个耳熟却厌恶的声音:“仙栖,你醉了?”   就觉得身下靠着的长秀猛地一僵,随即放松下来,淡淡问候道:“五爷。”   乔炳彰冲他点了点头,视线仍黏在我的身上:“仙栖,你怎么喝了这么多?”   “不要你管!”我借着酒劲撒野,“凭什么我不能喝醉?”   乔炳彰朝我走来,我立即喝道:“你就站那儿!”   他不知怎的,真听了我的话,站住脚说道:“仙栖,你醉了,让我送你回去吧!”   我冷笑:“乔五爷金玉般的人,为何脚踏这种贱地?”   乔炳彰笑了:“仙栖,你都能在这里,为何我不能来?”   我委实厌恶他,脱口就说:“我可不敢和你比,逼得人家劳燕分飞,各奔东西!”   他挑眉:“你怪我写信给卢家,把卢十给赶回去了?”   我冷笑:“原来你还知道!”   乔炳彰叹息道:“仙栖,你为何不肯理解我的一番苦心?卢十那样的人,又何必拖累好女为他牵肠挂肚的?趁早看清了他的真面目,岂不好?”   我啐了他一口,顺手端起空碗想向他砸去,却被长秀给拦住了,只得以唇齿相讥:“好个满口仁义的乔五爷!要我谢你的大恩大德么?你知不知道你的‘善心’害得月生撞墙自尽,到现在生不如死?我们纵然命如草芥,也不是你们王孙公子拿来消遣的玩物!”   我越说越气,忍不住尽力吼:“滚!”   乔炳彰的脸色变了变,染料铺似的有趣。   他终是笑了笑:“仙栖,我走也容易,只是你要记得,我们之间尚有一月之约,可别在约定的日子里干出什么出格的事,否则休怪我翻脸。”   他和和气气的说完这么一段威胁人的话,心满意足的打哪来回哪去了。   我瞪着他,只想叫他滚得越远越干净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仙栖醉酒唱的那个,是小岳岳的《送情郎》里的,最近听得魔怔了,哈哈哈,不要跟我计较为啥放在这儿~   乖巧 第26章 惊梦   莫名悲愁之下,我喝了太多,醉不了,可一个劲地掉眼泪。   泪水滴入了酒碗里,又就着酒水喝下,如此一个循环,怪道我的眼泪越来越多,竟是止也止不住了。   长秀喝了两碗就放下了,看着我半晌,突然淡淡一笑,问道:“师哥,你曾经说过,要和大师哥一起过一辈子的,现在还这么想么?”   我下意识就要点头,忽然惊觉,不由皱眉:“……你怎么知道的?”   他轻笑:“七师哥,我在你眼里,总是这么没存在感么?”   我的眉头越皱越紧,忽又想起我和师哥说话,其实也没刻意避着外人,叫长秀偶然听了去也未可知,何必这么咄咄逼人的,再伤我和他的和气?   遂又吞下一口酒,那酒却早已冷了,灌入肠胃,叫我打了老大一个寒噤。   我亦轻笑起来:“不管你的事。”   那酒水越喝越没味道,寡淡无趣的,叫我越发憋闷难受,便丢下钱起身要走。   长秀来扶我。   我却将他推了开去,摇头:“不要你管我……你回去吧!”   长秀扭头看了一眼店外,外面仍在下雨,他语气略有些着急,问我:“七师哥,这么大的雨,你还要去哪儿?”   我没有回答,酒劲上了头,使我一个踉跄,差点没站稳。   他忙又说道:“师哥,回去吧?长秀和你一起回去。”   回去?回哪儿去?沁芳楼?   我急忙又推了他一下,脚下跟着迈开一个大步子,离他远远的了,这才说道:“我不回去,要回去,你自己去吧!”   大约是以为我醉糊涂了吧,长秀还要来扶我。   我躲开他的手,夺门跑了出去。   一夜的大雨,再次将我淋得从里冰到了外,我不顾一切的跑着,只恨不能跑到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。   为什么,为什么偏要我来承受这一切?   不知跑出去多远,家家户户的灯火都熄灭了,如此的大雨里,寂静得只有雨打窗沿,砸地敲檐的声音。  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,望了一眼陌生的街道,心里生出了无限的惆怅。   这还是我第一次深更半夜从沁芳楼跑出来,不肯回去,若是娘在,一定会要责备我的吧?   若是娘还在,大约我还可以扑进她的怀里,好好的大哭一场。   我现在真的好想大哭一场。   胸口堵着一口气,就快要将我憋死了。   夜雨之中,我看着那朦胧婆娑着摇曳不断的树影,一个没忍住,扑在了矮墙面上,失声痛哭起来。   最近的一切都叫我喘不过气来,起初我还哭不出来,到了后来,却是越哭越畅快。   亦顾不得若叫旁人听了去,该会怎么想。   只怕是别的人都睡了吧?   只怕是师哥这时也睡了吧?   谁还记着我,还在外面游荡着,居然在雨里哭成疯子一样的情状?   想到这一层,我越发哭得大声。   突然感觉到一只手犹豫着,轻轻落在了我头上。   我浑身一震,僵硬着不敢转过脸去。   那只手一落在我的头上,不由加大了几分力气,揉了两下。那动作太过熟稔,越发叫我害怕起来。   我犹豫着,不敢扭过脸去,只怕一切不过都是我的臆想。   下一秒,他却将我揽入怀里,悲痛在他的胸腔里翻滚着,隔着衣裳传到了我的耳鼓里。   汉良师哥哽声说道:“傻子,你怎么在这里?叫我好找!”   我呜咽着,冰冷如同霜雪的内心却开始渐渐回暖了,师哥,他竟然来找我了!   师哥扳起我的脑袋,让我看向他——他没有伞,亦是被雨彻彻底底给淋了个透,雨水顺着他的头发缓缓滴落,落在他的衣领里,滑入他的衣服里。   我拿头去撞他,不知是在说他,还是在说我自己:“你怎么这么傻?怎么这么傻!”   他就这么直愣愣的凭我去撞他。   一下一下,撞得我头晕脑胀,我仍是不肯停下来。   最终还是他将大手横在了我的脑袋前,护住了我的额头。他轻轻抚摸着我的脑袋,笑了,只是那笑容仿佛硬挤出来的一般难看,倒不如哭好。   “仙栖,不疼么?”   “疼。”我嘟起嘴,仗着酒劲和疯劲,竟将师哥的手摁在了我的心口上,委屈极了,“这里更疼。”   师哥滚烫的手掌捂在我冰冷的身躯上,将热度源源不断地送入我的体内。   他定定的看着我。   我也看着他,渐渐有些痴了。   师哥抬起另一只手从我的额头上方,缓缓插/入了我的头发里,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前,他已摁着我的脑袋不由分说靠近了他。   跟着,一双热乎乎的唇落了下来。   我一时整个人都僵住了。   这个吻比起乔炳彰的委实不同,大约是我暗暗期许得太久了,竟不似真的。   师哥在我的唇上辗转着,微微有些犹豫。   我心里一热,冲动之下伸出胳膊勾住了他的脖子,将他压向自己。   这个动作一出,师哥立即加深了这个吻。   我仰着头,积极回应着他。   这一刻,我才真正意识到自己隐藏了这么多年的真心——漫说什么师兄弟情义真,我对师哥,一直都不是兄友弟恭的君子情义。我对他,一直都是生死相随的情意。   只是师哥他,究竟又是什么心肠?   唇舌纠缠间,我嗅到了几分酒气,不由越发迷惑了——这酒气是我先前喝出来的,还是师哥自己,亦是酒醉的呢?   来不及思考,师哥已将我摁在了矮墙面上,跟着就来拉扯我的衣裳。   我不由低唤了他一声,不太清楚自己究竟是在梦里还是不在。   “师哥……”   他闻声蹙了蹙眉,没有回应我,手下拉扯我衣服的动作却越发急躁起来。   我不甘心,仍唤他:“师哥,你……”   他抬起头看向我,有些茫然,亦有些无措。   我想,只要我提起一字半句有关香鸾的话,他亦会从梦里惊醒罢?只是,单若他一人醒了,叫我孤伶伶的怎么办?   心里一苦,好似生嚼了黄连一般。   再也做不了什么正人君子,我不求这一辈子,只求这一次,之后便是万丈深渊的地狱,我也认了。   我伸出手,哆哆嗦嗦就去帮他解自己的衣衫。   湿漉漉的衣服贴着我的时候感觉不出冷,猛地拉开,飕飕的夜风夹着雨灌进来,倒叫我真的撑不住了。   冰冷刺骨间,我意识到自己是在犯错,一旦师哥清醒过来,我有何面目去面对他?又有何面目去面对香鸾?   只是错到了一半,我究竟是该将错就错,还是即是悬崖勒马?   就在我走神间,师哥在我肩头狠狠咬了一口。   “嘶”,我倒吸了一口气,正撞上他略有些急躁,亦有些委屈的眼神,脑海里不由炸开了。   他是我的汉良师哥啊!   我鼻头一酸,再也忍不下心推开他。   就在我俩闹得昏天黑地的时候,我的余光忽然扫到一个身影。   那人站在对面的屋檐下,冷冷地看着我们。   我惊疑起来,究竟是谁?   师哥犹不知,手已渐渐没入了我的亵衣里。   借着一道闪雷,我突然瞄到一眼那人的脸,不由疑惑起来——怎生那样的熟悉?   他一看见我注意到他,身子一闪,就闪没了,快得我以为几乎出了错觉。   师哥开始嘀咕,我没听清,凑近他嘴边,却听到了微微弱弱的一声“香鸾”。   訇然,又是一声响雷。   绝望间,我一掌落在了师哥的脸上。   不是为了他刚才的举动,亦不是为了“香鸾”二字,不过是想让他清醒清醒罢了。   果然一记清脆响亮的巴掌之后,师哥的眼中渐渐有了清明的意思。   他如被蛇蛰,猛地抽出了自己的手。   我心里有如刀割,面上却淡淡的,拢了拢自己的衣襟,轻叹:“……师哥,我醉了,我什么也不记得了。”   他低了头,支支吾吾说道:“对、对不起……”   我心酸不已,我的傻师哥,我何尝需要你的一声对不起?你又有什么要对不起的?   至始至终,不过是我没有看清自己心底,对师哥竟是这般旖旎的心思。   至始至终,不过是我在自欺欺人,掩耳盗铃罢了。   “师哥,我们回去吧,香鸾姐怕是等急了。”   “香鸾”两个字一出口,我就看见他浑身一震,跟着过了一会儿,他才点了点头。   我叹了口气,暗伤只怕过了今晚,我和师哥再见面就要尴尬了,可悲我们半生的交情,就断送在这一晚了。   我率先走了出去,不想看师哥那张丢魂失魄的面容。   香鸾果然正在大厅里等着我们,她守着一盏孤灯,望着那灯烛摇摇曳曳的烛火,一手轻轻放在自己的小腹上,满面说不出的温柔。   那姿态像极了待夫归家的寻常妇人,却有说不出的温馨。   莫说是师哥了,连我亦被感染了。像我们这种无家无室的,一生最大的渴望,就是有个温馨的家,过着寻常人家都有的生活罢了。   果然师哥面上露出了愧色。   我佯作不见,轻咳了一声,便惊动了出神的香鸾。   她满心欢喜,朝我们飞快地走了过来,一手拉了师哥将他拽进屋子,一面还不忘问我:“仙栖,冷不冷?快把湿衣服脱了吧!”   香鸾,她实在是个好姑娘。   我抑制住自己内心翻滚不断的感情,勉强笑了一下,说道:“师哥怕是出门前喝醉了,烦香鸾姐多照顾吧。”   香鸾脸一红,微笑:“晚上他高兴,就多喝了两杯。听说你出去了,急着要去找你。没在路上给你添麻烦吧?”   如今师哥已是她的了,倒和我不相干了。   我轻笑:“没有。”说罢,辞过她,径自朝自己的屋子去了。   师哥如今,已然不需要我的照顾了。   也好。 第27章 暴戾   下午照例要去周举人家教琴,我出了屋子,记挂着月生,便专门绕到她的闺阁去看望她。上了楼,还没进得屋门,就听见有说话声。   那声音亦是熟悉。   “月生,这秦淮的行院姑娘,谁没遇到过几个负心汉子?都像你这样要死不活的,岂不更加的可怜可悲?”   我蹑手蹑脚走了进去,隔着内闱的薄纱帘幕看了一眼,果然看见香鸾正坐在月生的床边,一边绣着女红,一边劝慰月生。只是没想到,师哥亦在,坐在一旁的凳子上,沉默不语,只是静静地听着。   一见师哥,我连忙将身子往帘幕后面又藏了藏,确保他不会看见我后,这才放心大胆地去看他。   自那一晚之后,我总避着他,想来师哥亦是避着我的,否则我与他不会连一面也没有见过。匆匆的过着日子,仿佛他竟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,消失得一干二净,毫无踪迹可寻。   隔着薄纱,我亦能看出他有些心不在焉的,也是,两个女儿家说话,他一个大老爷们又能插上什么话呢?   只是每当香鸾看向他,他的眼中变多了几分暖色。那神情叫我看着见见入了冬的外景,亦如看到了春天一般。   颇为艳羡。   过了一会儿,月生淡淡说道:“香鸾姐,我不会想不开了,你也不用整天的守着我。”   香鸾似乎笑了一下,说道:“没事。若不陪着你,我也不知道能做什么。”   她默了默说道:“沁芳楼如今是大不如前了,除了偶尔有个局子要唱个曲子,我也没有温心的老客了。眼见得是一日日的败下来了,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散了。”   我心里一酸。   纵然这里被称为风尘之地,可没了沁芳楼,我们这一干人又能去哪儿呢?不过是再换户行院人家,重头做起罢了。   苦海无边,总也爬不上岸来。   我不忍心再待下去了,转身匆匆就走。也顾不上和月生打个招呼了。   刚走进大厅,黄妈妈唤住我:“仙栖,等会别去周举人家了,杏春馆的红杏从良了,今晚在乔家摆宴,乔家点名叫你去呢!”   我怔了怔,红杏嫁入乔家了?几时的事?虽然杏春馆与我们平时来往不多,可逢年过节,都是走动的。连姑娘摆房、嫁人,也都是相互告知庆贺的。如今,竟没闻到一点讯息。   我蹙眉:“不好吧?周举人那里是惯例了。”   黄妈妈甩手:“周举人家派人说一声不就得了?你每次都是按日子去的,如今有事少去一次,他们还能不允?”   倒不怕周家不允,只是乔家,不过是我自己的心病罢了,并不想去。   黄妈妈像是看破了我的心事,嗤鼻道:“如今这般的萧索模样,你还挑三拣四呢?再说,你还真以为红杏能登堂入室的去做少奶奶?做他娘的春秋大梦去吧!不过是乔家的外宅办个酒宴,乔家好几口爷们都是去的,你还怕什么?”   她说得这样直白,倒叫我无言可对了。   只是还不甘心:“说了几时散么?”   黄妈妈不耐烦起来,其实她的脾气本来就不好,加上最近这么些事情,眼看她就要支撑不下去这整个沁芳楼了,哪里还有好气?于是皱眉道:“呸!人家侯门大户的摆宴,我们小人家的还敢问几时散?不得吃他们家人的一顿棍棒?”   说着指了我的鼻梁,怒道:“你别跟我耍心眼,你姐姐搁床上躺了那么多日子,吃的穿的用的,哪一样不是从老娘身上拔下来的?如今不过派给你一点活,你就推三阻四的!仔细我把你姐姐给轰出去!连一身整齐衣裳都不给带走!”   我的气焰顿时就灭了,是啊,月生还指望着她呢,我哪里还敢再得罪她?   再不济,还有一月之约,我不赌乔炳彰是个君子,就赌他拉不下面子也好。   遂欠了欠身,赔笑道:“是,我现在就去。月生那里,还请您多费心。”   说罢,就要往外走。   又被她唤住:“站住,回去换身像样的衣服!穿成这样就去赴别人的宴,岂不让人笑话我沁芳楼的门面?”   我一一都说好。   黄妈妈见我态度诚恳,略略的气顺了,放缓了些许语气说道:“记得把你的琴带上,空着手去喝酒?”   好容易应付了闲的发慌的黄妈妈,到了乔家新置的一所外宅上,果然见张灯结彩,穿梭不断的都是各色的美人,丝竹管弦也早已响起,热闹极了。   暗自感慨了一番乔家人个个财大气粗,这才寻了那宅子的管家。   他将我引到了杏春馆的姑娘们休息的屋子里便走开了。   屋子里,杏春馆的几个姑娘正有说有笑,见了我,都客客气气的招呼一声:“七师傅,你来啦?”   我和她们都是熟人,便一一打了招呼,寻了一张凳子坐下,笑道:“红杏姑娘嫁人可是喜事,怎么也不往沁芳楼告诉一声?是真嫌弃我们了?”   杏娇闻言先长叹了一声,跟着其余几个姑娘也都叹了口气。   我疑惑,怎么,红杏出嫁,她们倒愁眉苦脸的?   杏娇叹道:“我的七师傅!您当是才子配佳人的美事呢?告诉您一声罢!纵然有这样的好事,跟我们也没干系!”   我更加好奇:“怎么说?”   这回杏雨抢着说道:“唉!还能是怎么回事?乔家的三老太爷看上了红杏,非要娶来做小。红杏不敢不从,这才嫁了过来。她不情不愿的,我们也没好声张。”   杏娇峨眉一簇,呵斥她:“杏雨!胡说八道也不挑个好地方!你当这里是杏春馆呢?”   杏雨被杏娇呵斥了一句,不情不愿地低了头。   我亦是愕然——乔家的三老太爷,怕是有八十了吧?眼看黄土埋了半截的人了,还要糟蹋人呢?   怪道杏春馆一点喜事声也没有。   没坐一会儿,就有人来叫我:“七师傅,几位爷都在西厢房里喝酒,想要个琴师过去弹两曲,听说您到了,都叫来请您呢!”   我不好拒绝,便和那几位告辞,跟了他去。   一路上人来人往,好不忙碌。   到了西厢房,那人通禀了一声:“七师傅到了。”就听里面说了句“请吧”,那人伸出一只手来让我进去。   这一幕似曾相识,只是宅子里人多,到底给我壮了几分胆色,遂走了进去。   屋里却只有乔炳彰、乔炳坤兄弟两个正对饮。   我顿时后悔起来。   只是乔炳坤已经先笑了:“哟,七师傅,近来可好?”   我只得站住脚,赔笑:“五爷,六爷。”   他招手,指着自己的身边笑道:“七师傅,过来坐啊。”  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,乔炳彰已经淡淡发了话:“老六,你先出去。”   乔炳坤就势起身笑道:“好啊。”   他从我身边走过,不等我躲闪,顺手拍了拍我的肩膀,朝我挤眉一笑,看上去讨嫌极了。   他一出去,就把屋门从外关上了。   我只听得一声屋门落锁的声音,头皮发麻,不好的预感涌了上来,盯着乔炳彰的眼中也多了几分警惕之色。   乔炳彰亦从位子上站了起来,朝我走来,边走还边将自己的袖口卷了上去,露出半截结实有力的小臂来。   不等我反应,他突然发难,抡起一巴掌就往我脸上挥来。   纵然我有所防备,下意识往后仰了一仰脖子,到底没能预料到他上来就打人,还是被这一巴掌给刮到了,隐隐的发疼。   乔炳彰见我躲他,眼色一沉,跟着反手又是一个巴掌。   我躲闪不及,被打了个正着。   顿时半边脸颊都麻木了。   谁知他犹不足兴,左右开弓,连连打了我好几记耳刮子,最后一巴掌更是带了□□分力,直接把我打翻在地。   我被他打得魂魄都出了窍,半天回不过神来,只能捂着脸趴在地上,下意识护住了自己的脑袋。   晕眩之中,亦不知他为何突然发这样大的火气。   乔炳彰仍不肯放过我,腿一分,就跨坐在我身上,把我夹在他两腿间,跟着就来扒我的衣服。   我一手紧紧揪住了自己的衣领,一面哑声提醒他:“……五爷,说好的一月之约,您要反悔么?”   他恍若不闻,手下一用力,“刺啦”一声,已将我的外衣撕成了两半。   我又痛又骇,不想做俎上肉,拼命挣扎起来。   恍惚间,只觉自己像脱了水的鱼,只有挨宰的份。   乔炳彰见我挣扎得厉害,手下顿了顿,不等我以为他放弃了,已是一拳捶在我的腹部上。   差点将我晌午吃的一点饭菜全都呕出来。   酸水涌上喉咙,他却一手牢牢掐住了我的脖子,越掐越狠,使我几乎喘不上气来。   就在我就要断气翻白眼的那一刻,他松了手,跟着嘴唇就压了下来,趁着我喘气的空档,将舌头狠狠抵了进来,径直逼向我的喉咙。   身上跟着一凉,不知何时他已将我的衣服尽数扒了下来。   我惊骇不已,拼命推拒他。   纵然我力不如他,被我这么反复不懈地推拒着,他到底不耐烦了,离开我的嘴,一手捂住了我的口鼻,使我再度陷入窒息之中。   陷入黑色的深渊后,我感到身/下一痛,却是他将一根手指硬生生捅了进来。   我“啊”了一声,可旋即短促的消失在他的手掌心下。   看着他眼中的戾色,我暗道完了。   果然不等我反应过来,便是撕裂一般的剧痛。   乔炳彰神祇般居高临下地看着我,终于开了口,冷冷说道:“仙栖,我进来了。”   巨疼之下,我只恨不能眼睛一翻,彻底晕死过去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本章本来还多一千字,然后被我自己吃了......   咳咳,你们懂的,脑补大于天   最近在减肥的我,送给大家一句口号——我们不吃,大肥肉! 第28章 淹煎   我躺在床上,怔怔地盯着床幔发懵。浑身如同从阴间专门惩戒厉鬼的钉板上滚过一遭,疼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,只能木木的躺着。某个难以启齿的地方,更是说不出的难堪。   乔炳彰背靠着床坐在一旁,心满意足间,一只手还在我满是冷汗的额头上不住地抚摸着。   我没有挥开他的力气,便由他去了。   反正已经脏了,又何必在乎有多脏呢?   过了好一会儿,他侧过身来,一只手支撑着自己,一只手扳着我使劲晃了晃,皱眉:“仙栖,你说句话!”   说话?说什么?若是要我咬死他,我大概还能拼一拼所剩无几的力气。可若要跟他说话,着实没有兴致。   他烦躁起来,抓着我胳膊的手重重捏了我一下。   这点疼和周身的疼比起来,实在算不了什么,我只把视线从左边挪到了右边,盯着窗外的一颗桑树出神。   乔炳彰死死的盯着我看了许久,看到连他自己都厌了,便重重地倒了回去,憋着闷的也不说话了。   我懒得理他。   又过了好一阵子,终于缓过身上那种难捱的疼痛。我挣扎着坐了起来,虽然动困难,可想着无论如何,也不在这恶人的面前示弱,面上便也就淡淡的。   拿了落在一旁的衣裳勉强要穿上,胳膊却抖得有些不听使唤。   我只觉自己红了眼,遂深吸了两口气来掩饰。   穿好衣服,便想离开,只是姓乔的横在床边上,我要从那厮身上爬过去,才能下床离开。   面无表情的迈开腿想从他身上跨过去。   刮过一只脚,另一只脚已到了半空,我本以为他不打算拦我,却被他一手拽住,蹙眉问道:“仙栖,你要去哪儿?”   我埋头穿鞋子,恍若未闻。   那厮便急了,从后面将我使劲一拉,把我仰面拉入他怀中,像搂宝贝似的紧紧搂住,急切切地看着我,仍是问:“仙栖,你究竟要去哪儿?”   我冷冷看着他。   若是目光能化为实质,只恨不得冻死他。   他浑然不觉我的恨意一般,将我卷进了怀中死死抱着,仍要装柔情蜜意,说道:“你如今已是我的人了,同我一道回去吧!”   我终是冷笑起来:“五爷,你爽了约,还以为我能心服口服的跟着你么?”   乔炳彰抱着我的手僵了一僵,但没松开,只是把声音沉了,说道:“仙栖,你不要弄错了,可是你违约在前的。”   我笑得甚为瘆人:“是么?”   他将我抱得更紧了,死死贴在他胸口前,再差一点力道,当场就能将我闷死。也不失为一个痛快。   “仙栖,当初和你有一月君子之约,是有前提的。我与你说过,不能和旁人有沾染牵连。你当时可否有应下?”   他说得极缓慢,极温柔,落在我耳朵里,却叫我十分难受。   我闭了眼,酝酿半天,终于有了想问他的欲望,方才问他:“应下了,又如何?”   “既然应下了,为何又与你的师哥纠缠不清?”   他的声音似有几分痛苦,我只不信,只是他提及师哥,却叫我猛地一震,遂把眼睛睁了。   “那一日雨中,你......你们是否差点就......”   他一下子就揭开了我心头的一块疤。想起那夜里的情景,我仍是懊悔不已,为此,更是和师哥生疏了。   眼角渗出清泪来。   “仙栖,你现在还怨我么?”   乔炳彰的姿态极低,想来男人事后都有伏低做小,哄枕边人开心的本事,他又是风流中的翘楚,自然深谙此道。便说道:“我不怨你。”   他听我这么一说,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。   我只当没看见,继而说道:“我只怨我自己。”余光扫见他刚绽出的笑容顿时凝固在了脸上,不由一阵痛快,嘴上不停:“怨我出身低微,只能任人摆布;更怨没能学成本事来保护自己,平白叫人糟蹋。”   他抖了声音:“仙栖,别这么说。”   我犹是不尽兴:“五爷您生来就是人上人,哪里知道人下人的疾苦?只手便能翻天覆地,我于你,不过是蝼蚁一般的存在。当初你与我定下一月之约,不过是心有不甘,如今既已得手,又何必做小儿女的样子放不开丢不下?”   他大约是被我戳穿了真面目,抱着我的手缓缓松了开来。   我一刻也不多停留,翻身坐了起来,穿好鞋子就要走。   “仙栖。”他在我就要走出门的那一刹,唤我,“你我的一月之约尚在,我等着你全心全意的来我跟前。”   一口老血涌上喉咙,我掩饰得极好的面容上,裂开一丝丝的痕迹:“尚在?你强要了我的身子,还好意思提这一月之约?”   乔炳彰无赖已极,点头:“自然在。毕竟不是我先违约的。若是这一个月内你撑不住来求我,我自然还是按约定的那样,疼你、爱你。这是不变的。”   我忽然了悟:“......月生的事,和香鸾的事,都是你做的?”   “是。”他不见丝毫愧色,坦坦荡荡就承认了,“就连那沁香楼的生意——仙栖,你不与我做成,这整个金陵城,还有谁敢踏足沁香楼?”   难怪他自信我会去求他。   只是他低估了我心之狠,若是沁香楼待不下去了,我大可带着月生另投别处,远远的离了金陵乔家的势力,也不算难。至于沁香楼,我一走,乔炳彰便没了要磋磨这家行院的理由,自然也能安好,想来无需多牵挂。   遂冷笑:“五爷好自信!”   乔炳彰自嘲般的笑了笑:“是么?不过是我太了解你罢了。”   想起若不是他从中作梗,香鸾和徐老爷的事情只怕也不会吹,到时她无论怀了谁的孩子,大约都会嫁入徐家,而我与师哥,也就不会落到今天这般尴尬之境地。我   我知道,我本不该这么想,我与师哥的事情,其实大多怪我自己心魔所致,然而若没有乔炳彰......实在不甘心罢了。   猛地甩了门,被屋外的冷风吹得一颗心凉了彻底。   时至今日,我与师哥的缘分,有也罢、无也罢,应该都不重要了。   “七师傅,一个人站在这里享受美景呢?”   乔炳坤那幽幽的调笑声猛地在我背后响起,实在和他的哥哥一样,令人不快。   我加快两步。   幸而他没有跟上来,只是在我背后鬼魂似的轻笑不休。我知道,方才屋子里的事,这家伙大约心领神会。   然而,他知道了又如何?什么也不会变更。   我将手紧紧握成了拳,忍不住再次告诫自己,真的什么也不会改变了。   回到沁芳楼的时候,沁芳楼的院子里传来小女孩们学戏的歌声,在月生没有病倒前,都是她负责教习,自她卧榻以来,都是兰英在教导这些小姑娘。   兰英虽不如月生的歌喉清亮,却十分的认真,她又温柔娇憨,遇上小姑娘们唱错了词曲,只是耐心的教导,从不责罚。因而,这群小女孩似乎都更加喜欢她。   我攀着内院白墙偷偷听了一会儿,那些女孩子唱的分明都是断肠词曲,她们虽不能懂,却叫我潸然落下泪来。可见“情”字害人,莫说是柔情女儿,就连我,素来自诩淡泊,亦不能逃脱。   ——“人去难逢,须不是神挑鬼弄,在眉峰,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。”   我一手捂了心口,一手擦了擦湿了的眼眶,悄悄遁走了。   此处荒芜,而我的心,更加的荒芜。   实在不忍听。   不想回屋子,屋子里长吉一定在睡初冬的午觉,倘若见了我现在的模样,只怕会被吓到。亦不想去月生的屋子,我现在不能瞧见她那生无可恋的神情,我只怕自己看了,也生出了自绝之意。   便往河边走。   此刻河边没有人,只有垂杨拂面,几点微波粼粼。   我的腿早已麻木脱力,便靠着一棵大杨树缓缓坐了下来,初冬的寒风扑打在身上、面上,却觉察不出疼来。   相对于无颜面对师哥他们,我更加无颜面对的却是自己。想我自诩清白无染,虽然生在风尘之中,但十八年来谨慎细微,才保得自己一身的无沾。如今,只因为我一时糊涂,被乔五那厮给......  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,若不能流泪,那便流血罢。   我攥紧了拳头,一拳一拳往树上擂去,直捶得那棵老杨树晃了两晃,飘落许多枯黄的叶子。   我盯着那些在半空中旋转的落叶,忽然心头抽了一抽,伸手擒住了两片枯叶,泄愤似的拼命撕扯它们。   直将它们撕成了粉末一般,洒在地上,飘进水里。   不由更加自嘲起来——你瞧你,受了天大的这般耻辱,只能撕两片树叶解恨!   可这恨意哪里这般好消除?我想起那柄被自己收入抽屉里的匕首,无论是在阳光下,还是在烛火下,都泛着银白的光泽,倘若、倘若将它捅进仇人的身体里,任凭仇人的鲜血滴在它的刀面上,再从刀刃间滚落,那场景,一定十分的好看。   又一阵寒风,吹得我一个寒噤。   骤然发觉自己竟多了这么多令人生畏的想法,越发不堪起来——仙栖,如今你肉身已经不清白了,难道连心灵也要跟着腌臜么?   偶然瞥见湖面倒映出的自己那张惨白如鬼的面容。   我爬起来调头就往反方向跑去。   刚跑出后院,迎头撞进一人怀里,那人搂了我,惊问道:“仙栖,你怎么了?”   却是我的姐姐,月生。   她许久不曾下过床,出过屋门,如今被我猛地一撞,连连跌后两步,搂着我的手却没松。都说姐弟也是血连着血的,当初她为情心伤,我亦跟着心疼了好几日,如今我打落牙齿和血吞,她只怕也有所觉察了。   不然月生为何颤抖手握起我的手,盯着上面刚刚弄出的伤口赔了几滴眼泪,还说道:“仙栖,你心里要是苦得很,就哭出来吧!”   我没吭声,干涩的眼中亦无泪可流。 第29章 消沉   一日日飞快地流逝,快到我抓也抓不住,眼见得与乔五定下的一月之期就要到头了,却没了什么动静。我吃过一亏,也就知道了,他并不是厌弃我了,只是在伺机而动罢了。   无可奈何罢了。   他伺机而动也好,厌弃我也好,都不是我能掌控的,再也不用再多想了。   倒是香鸾的身子越发懒了,镇日的躺在床上,偶尔想吃点酸的,师哥就出门给她买一点橘子回来,剥了皮,喂她一瓣一瓣的吃了,相视笑一笑,宛若成婚多年的夫妻一般自然、恩爱。   这么多天,我只有一次,趁了师哥不在,偷偷的去看她。   香鸾一手轻轻放置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,半靠在床前说了一些有的没的的闲话,在我喝茶的空儿,忽然问:“仙栖,你最近怎么了?脸色一直这么难看。若不是今日我请你,你还不来坐坐。是把我当外人了么?”   我并不知道原来自己的脸色难看,只得勉强一笑,说道:“没有,只是最近有些不舒服。”   香鸾叹了口气,拽了拽身上的锦被。   我听不得女人的叹气,更看不得素来要强的香鸾如此黯然,便故意拣她开心的说:“香鸾姐,你与师哥的婚期定了么?”   她笑一笑,摇了摇头。   我怔了怔,茫然:“出什么岔子了么?”   “谈何容易?”香鸾又是一声长吁,“我前日去找黄妈妈说赎身的事,拿了私房钱出来,她却说,你瞧这沁芳楼萧条的,眼下我要是一走,底下的姑娘怕是个个都按捺不住,这是不给她活路了。”   她淡淡一笑,说道:“你也知道黄妈妈那个脾气,说起话来磨人磨到死,说到最后连我自己也不忍了。想想也是,当初我不过是个无父无母被哥哥嫂嫂卖了换钱的孤女,要不是承蒙她养我养到这般大,早就饿死了。我暂时留在这里,就当是还了她的养育之恩罢。”   我叹一叹气,扭过脸去,说道:“他们圣贤人说,饿死事小失节事大,只是因为自己没有落得要饿死的田地,才说出这样的酸话。人生许多事,不过冷暖自知罢了。”   这话刚一说出口,就觉不妥,果见香鸾照面上端详了我一番,感慨道:“仙栖,你近来真的越发消沉了。”她顿一顿,说道:“有些事,不看月生的面,也不看汉良的面,就凭你我交情,也都是可以对我一说的。”   她比月生,更尽一个姐姐的职责。   然而有些事,别说对月生或者是她了,就是对我自己,亦是十二分的不想提及,就是猛然间一想到,也会头疼欲裂。   我避开她打量的视线,伸手将她的手塞入被子里:“你瞧,手这么冷。”   说完,站了起来,对她安抚性的微微一笑,说道:“香鸾姐,早点休息吧。我先走了。”   香鸾知道留我不住,便把千言万语化作又一声长叹,缓缓将头点了一点,说道:“你去吧,有空来我这里多坐坐,陪我说说话。”   我应了一声,加快两步走了出去。   迎面看见师哥提溜了两盒蜜饯果品一样的东西,慌忙闪到了廊下的柱子后,直等他上了楼,这才缓缓走了出去。   在屋子里枯坐了半日,忽然看见长吉从外面奔走进来,说道:“七哥,陆家少爷叫人给你送了张拜帖来。”说着,递上了一张请柬。   我发了半日的呆,听了他的话,脑子才将将的转上一转,明白过来他口中的陆家少爷大概就是陆隶。遂伸手接过请帖来瞧了一瞧,乃是约我去品一品他珍藏的佳酿的。   虽说我从前好酒,可最近却没了什么吃酒的兴致,都说人生难得一醉,醉后纵然能忘怀伤心事,可最终到底都是要醒的。我总觉得,醒来以后的痛,是比醉前厉害千百倍的。   因而随手就将请帖搁在了一旁。   谁知又过了一会儿,又来了福禄,也拿着请帖,说道:“七师傅,陆家的请帖,请您过去赴宴呢!”   这个陆隶,今日倒是执着的很。   我接过请帖,仍不咸不淡的放在一旁。   长吉正在盘踞在床前不断的吐着瓜子壳,见我又将请帖放在了一旁,疑道:“七哥,你不去么?”   我摇一摇头,走过去从他手中抓过一小把瓜子,也磕了起来,权当是打发时光,说道:“不想去。这样的日子,过得也厌了。”   “我也是。”长吉那孩子,故意摆出一副大人烦虑的神色来,“天天吃酒唱歌,给姑娘弹小曲,一点意思也没有。”   他是小孩子气,我只是笑笑,又去端他刚倒出来的热茶。   长吉护食,忙来抢杯子,却被我飞快闪开了。   “七哥!”长吉嘟起嘴,“好容易凉了些的,偏你又来抢!”   我把温热的茶喝到了嘴里,这才笑道:“一口茶而已,瞧你那小气的样子!不怕你七哥笑话?”   长吉倒不是真的舍不得一杯茶,不过想着法子,哄一哄我罢了。此刻便又说道:“七哥,慢些罢。不是怕你笑话,是怕你手抖,把茶洒了一身!”   我轻笑一声,又要去打他。   终于真心的笑了一回,又见福禄走了进来,仍拿着一幅请帖,见了我,抓耳挠腮,愁眉苦脸的说道:“七师傅,还是陆家的请帖,陆家的人说,要是七师傅不接,就一直送到您肯去为止。”   我愣了一下,不明白此刻陆隶非要见我又是为了哪般。   长吉便笑道:“七哥,你这回怕是非去不可了吧?”   我心里没什么波澜,拿了那请帖,仍要放在一旁,心里想着他要是乐意送,便送罢,多攒一点,拿到伙房里给厨娘当柴火烧也是好的。   福禄一看见我的举动,连忙劝我:“七师傅,虽说眼下黄妈妈正在旁处做客,但估摸着时间,很快就该回来了。要是看见陆家的人一趟一趟的来送请帖,您却不肯去,到时候又是一场大闹,那多不好?”   他说这一番话本是想劝我一劝的,谁知落在我的耳朵里,竟有了威胁的味道。   我刚想将请帖放下,被他这么一说,又重新拿了起来看了一看,终是迫于黄氏的淫/威,收了请帖,对福禄报以一笑:“烦你去前面说一声,我换件衣服就去。”   福禄一听,喜上眉梢,笑道:“好咧,七师傅麻利点!”   说罢,一道烟的去了。   我便去找衣服换。   长吉看着我取衣服,问道:“七哥,你不是不想去的么?怎么又愿意去了?”   找出件墨绿色的外衣,这颜色乌糟糟的,倒正合我眼下的心情,便脱了外衣换上,说道:“去一趟也好,好歹有些进项不是?”   长吉点头,又问:“七哥,若是回来的晚,可要我告诉大哥,让他去接你?”   我背着他身子僵了一僵,脸面上也僵了一僵,幸而他没看见,便说道:“不用了,现在走夜路,我已经不怕了。”   这才知道,我与师哥之间生了嫌隙,外人却是看不出来的。   出了沁芳楼的门,就看见陆家的车马停在门口,那架势,外人看了,大约都该误会成见一个红牌姑娘吧?谁想到,却是接我这个琴师的?   想想觉得好笑,到底没耽搁,一头进了马车里。   我到的时候,陆隶正在他的家中独自斟饮,他已经微微有些醉意了,见了我,拍拍身边的空位子就让我坐。   我站着没动,看着他微醉的样子,莫名想到了乔五,又想起他们乃是表亲,心里愈发不耐,面上却不能表现出来。   “陆少唤我来,究竟有什么事?”   他不说话,沉默着又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子,端起酒杯来满饮了一口,见我仍杵在那里不动,不由皱眉道:“仙栖,来陪我喝一杯都不愿意么?”   我盯着他晃晃悠悠的样子,知道他有些不清醒了,不由无奈——酒醉的人最是难缠,更何况我现在又没有心情伺候他。   但见他晃晃悠悠就要往一旁扑去,便好心伸手托了他一把。   这么一扶,他便来了劲,顺势抓住我,问:“仙栖,你为什么现在对我这般冷漠?当初你我之间一见如故,怎么就突然变了心肠了?”   他抓得我一痛,身上便如有了记忆一般,想起乔五弄我时的痛来,下意识就要甩开他。陆隶一见我要摆脱他,便抓得更紧了,酒气往我脸上喷来:“仙栖,你......说句话罢!”   “说什么?”   陆隶被我一问,侧头想了想,说道:“你就说,为什么总是避着我!”   他醉后无理取闹的模样有些好玩,我忍了笑,见他糊里糊涂的,便好心给他解答:“不为什么,只为着你是乔五的表哥罢了。”   他听了,有些茫然无措:“就因为这样么?不因为别的?”   这话便古怪了,我想了想,不太明白,只得反问他:“还能因为什么?”   陆隶皱了皱眉头,似乎反应不过来,半天喃喃说道:“我以为你都知道了......,所以才怪我。却只是因为老五的缘故么?”   我更加想不明白了:“知道什么?”   他显然没想到自己会说漏了嘴,发怔片刻,执起酒壶就对嘴往下灌去。有些酒水来不及吞咽下去,纷纷顺着他的嘴角流了出来。   我干瞪着看他死命灌醉自己,一时颇为无奈。   还没等他灌完这一壶,就见一个丫头闯了进来,后面跟的是一直想阻拦她的家仆。我仔细一看,却是香鸾身边的翠儿。   那丫头一见着我,扑通往地上一跪,大哭起来:“七哥,出事了!汉良哥、汉良哥......”   她哽咽着说不清楚,我连忙问道:“大师哥怎么了?”   丫头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:“汉良哥被官差抓走了!说、说他杀人越货!”   我一听,浑身的力都被抽走了,瞬间瘫坐在了地上。 第30章 向下坠   匆匆赶回沁芳楼,香鸾正六神无主,一个劲的哭,月生和兰英陪着一旁跟着掉眼泪。看见我,都像看见了救星一般。   可我自己抖得亦像筛糠一样,暗暗掐了自己一把,好容易平静一些,走到香鸾的床边坐下,深吸一口气问道:“香鸾姐,究竟怎么了?”   香鸾素来要强的一个人,这会儿却说不出话来了,哽咽着没头没脑的说了一通,说得我云里雾里,不知所谓,只是她语气慌乱,弄得我也跟着不安焦躁起来了。想到她不过也是一介女流,默默叹了口气,转过脸去问长吉他们。   长吉挠挠头,说道:“七哥,是这么回事——刚才从衙门里传来话,说西大街的药铺孙家的大掌柜孙富被人勒死了,他守着的那间药铺里几味珍贵的药材也被人给搬空了,里面收着的一点黄金钱财也没了。本来是没查出什么的,偏生有人说看见我们大师哥从那里出来,手里还提着几包药。官府的那些人你也知道,一旦有了些证据,不管真假,就拿了人来充数,这会子已经收监了。”   他说得不轻不重的,可我听了,却十分的胆战心惊。   我们这些河下人家,平生最惹不起的,就是那些有些权势的人家,那些人抬起脚来碾一碾,就能把我们这些人一起碾成粉末,更何况官府从来只管抓人、审人,至于抓的是不是真凶,向来都是不在乎的。   香鸾一听,哇的又哭了出来,边哭边摇头:“我不明白,汉良他好好的去西大街的药铺做什么?还有,到底是谁瞧见了,要这样坑害他?”   她说也是白说,不管师哥去没去过西大街的孙家药铺,眼下都已经不重要了。   我两腿发软,可到底站了起来,青着一张脸说道:“事已至此,只有先拿出银两去打点,别让师哥在里头受苦。我去筹钱,去衙门探一探师哥,好叫他放心。好歹,都是要保他出来的!”   香鸾掀了被子就要下床,一面跟我说:“七弟,我同你一起去!”   我使了个眼色,月生和兰英会意,一边一个拉住了香鸾,都劝道:“姐,这会你去也没用,衙门那地方凶气重,扰了你的胎气可怎么好?让老七去罢!”   说来,我自然心疼有了身孕的香鸾,可私心,却有些庆幸——为的是我能为师哥他做上这一点微薄的事情。   提了礼盒彩缎,又备了一些礼金,便往衙门去了。   说实在的,我对衙门官差很有些抵触,当年年少的时候,亦与当时的衙内徐录有过纠葛,当时我年少轻狂,言语上对他多有得罪,还是师哥为我出面,向他赔了礼道了歉,做尽了俯就的姿态,才把事情压了下去。   如今徐录已是此地的太守,而我仍旧是个卑微的琴师,可见风云世事,并不是每一样都会变的。   抑或是我也变了,变得更加低微不堪,变得要向旧时的仇人低头做小了。   或者,我该庆幸,若不是徐录升了官,大约已经懒怠管这种芝麻大的小事了,今时今刻,我还得去求他。   胡思乱想了一路,不过是期望略略的宽一宽我这晃晃不知所措的内心罢了。   时过境迁,只不过衙门仍旧是个有钱办事,没钱走人的地方,我把带的礼物一层一层递上了,好容易要见到师哥的面了,正想着如何说,才能叫他宽心的同时,亦是晓得,我便是拼命全力,也是要把他捞出来的。   忽然又尴尬起来。   自那日之后,我与他,就再没有见过面说过话,如今再见,竟然是在衙门的监牢内。如此想来,真是叫人心酸。   守狱的老大哥朝我走来。   我疑惑起来,他得了我的银子,为何还独自前来?我的师哥呢?   老大哥把嘴里的花生皮啐了出来,对我说道:“走吧!”   我怔了怔,赔笑:“老哥,这是要去哪儿?不是说带我瞧瞧我的师哥么?”   他不耐烦起来:“哪来那么多问题?你倒是走不走?”   纵然不满意他对我的态度,可人在屋檐下,哪能不低头?遂起身匆匆拽了一拽衣角,便扯出笑容来,说道:“那就请老哥带路吧!”   他领着我绕七绕八,绕得我头都晕了,却绕出了监牢的地界,来到一片空旷处。他说道:“太守大人正在屋里等你呢,快进去吧!”   我苦笑一下,果然该来的躲不过去。   深吸一口气,推开了厢房的门。   徐录正在屋内摸骨牌,见我走进来,将手中的骨牌一推,顿时呼啦啦的一排全倒了。   他望着我,忽然笑了起来。   说起来也不过是三四年未见,他现在也不过是三十多岁的模样,笑起来却越发的狡猾奸诈了。   我瘆了一瘆。   “徐太守。”欠一欠身,把礼做了周到,再把手中提溜的礼盒放在他的面前,低头说道,“大人,沁芳楼承蒙您照顾有年,为此,每逢好日子,沁芳楼都有孝敬。近来,我们行院里的香鸾姑娘要出嫁了,这是孝敬您的一点小玩意,不成敬意,还请您笑纳。”   徐录以手轻叩了礼盒两下,轻笑起来:“哦?出嫁?嫁谁?”   我仍低着头:“大人您认识的,是小人的师哥,汉良。”   “汉良么,我自然是记得的。当年,他也是个有礼有数,知道进退的人。”徐录的话使我心里一喜,随即又听他说道,“只是近几年怎么变得不本分起来了?——莫说这里是金陵城了,就是寻常的小地方,杀人越货也是偿命的重罪了,他还怎么娶那个香鸾?”   我的心凉了一片,膝盖一软,往地上跪了,说道:“大人明鉴,您也说了,他是个知道进退的人,万万做不出这种违法的恶事。还请您亲自为他昭雪申冤,小人感激不尽!”   说着,就要磕头。   却被他一把托住,抬了下巴,缓缓将我的脸扳了起来,端详良久,笑道:“还记得当年我向你示好,却被你明赞暗讽的给抢白了一顿,弄得我那段日子在秦淮一水颜面尽失,扫尽了风流名声。那时候你趾高气昂的,怎么,如今到来求我了?”   我低垂着眼脸,不能看他,脸上亦是冰凉惨淡。   “那时候是仙栖不识抬举,惹恼了大人。”我轻轻说道,“您大人有大量,看在当年我师哥的份上,别同小人计较了。有道是往事如烟,请您往前看罢!”   他拿大拇指沙沙的摩挲我的脸颊,刮得我脸上一阵疼痛。   “要是当年你像现在这般的乖巧可人,那该多好?”徐录佯叹一声,装作黯然说道,“当年我不过爱慕你,却被你冷嘲热讽。仙栖,告诉我一句话,你这法眼里,装得下谁?”   我将眼眸转向他的脸。   徐录却一把将我的眼睛遮住,说道:“你知道么,事情刚过去的两年里,我夜夜梦见你,醒来的时候,床单被褥都是湿的,对谁都没有心思。如今纵然妻妾成群,到底心里像扎了一根刺,拔也拔不出。你说罢,怎么办?”   我恍若得了疟疾一般的抖了起来。   他缓缓松了手,只冷冷的看着我。   其实,求他也好,求乔五也好,不过都是一样的下场。我恨乔五,为他如此欺侮我,所以咽不下那口气。可我与徐录的仇,三年前已经了结了,如今师哥在大牢中,即将面临死刑,我又如何再能矫情?   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。   在他的逼视下,缓缓解开了自己外衣上的第一个扣子。   徐录看得津津有味,还知道再说一句:“仙栖,磨磨蹭蹭的,是在欲拒还迎么?”   我解扣子的手顿了一顿,把眼一闭,把心一横,猛力将外衣一扯,瞬间把外衣从身上拽了下来。   他仍在一旁凉凉说道:“还有好几层呢,难不成要我为你脱?”   纵然是如此卑微不堪的求他,也不想再听他的嘲弄,遂如法炮制,将身上的衣服悉数扯了下来。   当里衣脱离我身上的那一刻时,严厉的冬日冷风猛然刮在了我的身上,如同刀割一般的疼。   徐录眯起眼来,伸手在我身上摸了两把。   他的手很冷,蹭在我尚有余温的身体上,冰得我一个寒噤,又是一个。   “触手生玉一般,仙栖,你确实有魅惑人的本钱。”他笑得十分不怀好意。   我赤/裸着周身,在这白日之中,任他打量玩赏,心里实在不甘,只输在无能为力上。   徐录站了起来。   他亵玩着我的一只手在我胸膛上停顿片刻,忽然将我使劲一推。猝不及防间,被他狠狠推在了地上。   徐录在我头顶上冷笑起来,讽刺道:“林仙栖,你有什么值得骄傲的?不过生了一副婊/子的身子罢了!你不本本分分的把爷们伺候好,已经是极大的罪过了,当初还敢讥讽我?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!”   他怒哼一声,想起当年的事仍是愤愤不平。   我坐在地上,静静的等他余威散去。   徐录在椅子上坐了好一会儿,这才平静下来。可见,并不是官做得越大,心胸越宽大的。   “实话同你说罢,你的事如今不归我管了。谁叫你得罪了乔家呢?”他执起一张骨牌瞧了瞧,说道,“看在今日你赤诚见我的诚心,给你直条明路——你现在求谁都不好使,还是在正主身上多下点功夫罢!”   他把放在桌上的礼盒往我身上一扔,说道:“如今我可不敢收你的东西,你还是从哪儿拿来,就带回哪里去吧!”   说完,把门一开,走了出去。   我将散落一地的衣服捡了起来,胡乱裹在身上,半天,寂寂的屋内,还听得见自己上牙磕下牙的声音。 第31章 绝处逢生   徐录不肯帮我,抑或是帮不了我,无论如何,走衙门的这条路,眼下是堵死了。   香鸾拿着礼品和冬衣吃食,去监狱里看过师哥。据说师哥因为抵死不招认,被打得很惨,身上添了不少伤,神情也憔悴了许多,只是坚持和香鸾说自己没有杀人越货。香鸾去过之后,成天的抹泪,什么也说不出来。   我没有去看过他。   我心里难受,我心疼他,但我更加过意不去。   这几天求告无门,晚上我躺在床上,总是胡思乱想,倘若没有乔五那厮,是不是师哥肯定不会落得如此下场?我也是一样呢?又或者是我从一开始就乖乖顺从了他,也都不会有这样的结果?   答案总是肯定的。   前者让我更加厌恶乔五,后者让我厌恶自己。   责备自己的想法,一旦在脑海里生根,紧接着就会发芽,越长越粗壮,越来越在脑海里挥之不去,使我痛苦和煎熬。我无颜面对师哥,也无颜面对香鸾。   接连失败了几次之后,我想不出还能再求谁。乔家在金陵的势力极大,能压制住乔五的人也寥寥无几。福禄曾经跟我说,乔五上头的老子还在,他惧怕他老子的威严,可惜老头子去京城高就了,远水救不了近火,着实无奈。   我无话可说,这些都是命,还能说什么呢?   这天有雨,我坐在屋子里扒拉着到底还有几个人能试着求一求,想着无论如何,哪怕求个主事的人,暗度陈仓的将师哥捞出来,无论付出什么,我都是愿意的。   尽管我已经一无所有。   正愁苦,却看见长秀推门走了进来。   我已经好久没有瞧见他了,也不知道他最近都在忙些什么。只是看见他脸色也不大好,心里暗自揣度着,他是不是也在为师哥的事情发愁。   长秀端了一把椅子,径自在我身边坐下,开口说道:“七师哥,大师哥的事情有没有眉目了?”   果不其然。   我摇了摇头,一时更加厌恶自己。   “我就知道。”长秀轻哼了一声,顺手抓起桌上的纸,上面是我刚刚随手写的人名,都是当地颇有威望的人物。   他却不屑一顾,随手将纸揉成了一团,又随手一扔,皱眉说道:“这些人有什么用?师哥惹上的是金陵乔家,你想到的这些人,平时看见乔家的人,都得称一声爷,能有什么用?”   我偏过脸去,心里实在苦。   长秀说得我好像不把师哥的事情放在心上,也没有尽全力去做,可他不知道,我能想的,该想的,都想过了,如今亦是走投无路了。   “那你有什么好办法?”   长秀将手肘往桌面上支棱了,大喇喇的问我:“七师哥,你真不知道,还是在装糊涂?”   我怔了怔,回味不过来他的话。   他直勾勾地盯着我:“大师哥惹上了这件事,是被人平白无故泼了污水。我琢磨了好久,总觉得吧,他虽然平时有些蛮横,但是待人处事上面,还算谨慎细微的。有时候你惹了什么有头脸的人,还都得仰仗他替你摆平,怎么会如此一下子出了这么大的纰漏?”   这样的话语太过咄咄逼人,我望着他的目光一下子就挪开了,颇为被动。   长秀不肯放过我:“我左思右想了好几天,最后只能想,师哥这次倒霉,是不是因为你?纵然你之前和乔五爷有过节,可那不都过去了么?再说师哥和香鸾都快成婚了,他为什么要得罪乔五?”   他把手一摊:“我想不明白,只能想到你。”   我的身子顿时抖了一下,连忙暗暗掐了掐手心,平复了心气,这才再次望向他,淡淡说道:“想到我什么?你说说明白吧,我们好歹师兄弟一场,别临了,误会着分别。”   长秀左腿往右腿上一翘,摸出磨甲片开始磋磨指甲,一面皮笑肉不笑,说道:“七师哥,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。我可没自个儿胡思乱想的瞎琢磨,我可是得到准信儿的——六爷都告诉我了,他说啊,你被五爷强了,面子上拉不下来,这才连累了师哥——说到底啊,我大师哥不过是个倒霉背锅的。七师哥,我就想不明白了,汉良师哥平日没少关照你,怎么到了关键时候,你净给他添乱呢?”   我身体里的血都凉了,哆嗦着想摸到点什么压压惊,谁知却扑了个空。   长秀端了我的茶杯,揭开茶盖子看了看,轻笑:“茶都凉透了,还喝呢?”   没了茶杯掩饰,我只好拿右手死死握住了左手。   “不就是被人睡了么?这种事,在行院人家也不稀奇,你拿乔作态的也该有个数,把不相干的人搭进去,那可就过分了。”长秀接着向我施压,“你从小就自觉高人一等,更是看不起我,也就是因为你自视甚高,才落得如此下场。只是七师哥,你怎么想我,那是你的事,你现在牵连了汉良师哥,那就是你的不是了。”   他身子往前一凑,鼻尖几乎抵上了我的,只听他说道:“七师哥,你还记得长秀跟你说过的话么?我说——迟早有一天,你会毁了我们的。你看,现在大师哥就被你毁了,他本来可以老婆孩子热坑头了,现在呢,等着他的不过是断头台罢了!”   他声音黯哑,仿佛夺命的幽魂。   说完这一席话,长秀是神清气爽,掸了掸衣裳站了起来,甩手就往外走。   我心里是打翻了调味铺子,可惜只有酸和苦,顺手抄起长秀放下的茶杯就向长秀砸去。   谁知长秀就像背后长了双眼睛似的,一矮身躲了过去,眼看着那茶杯砸在了地上,砸了个粉碎。又是一声轻笑,他才缓缓转过身来,看着我笑道:“七师哥,被我说到痛处了?忍不住了?”   我哑了声,闷头只憋出一个字:“滚!”   长秀却在门口站住了,抱了胳膊,看着我冷笑:“七师哥,我哪能滚呢?我话还没说完呢!你我兄弟一场,到头我得提醒着你。如今眼看汉良师哥就要捞不出来了,你该求谁,难道还要我说么?你那点该死不活的面子,留着给谁看呢?要是大师哥真有点好歹,你于心真的过得去?”   我十分憋屈,红了眼,半天说道:“......长秀,你懂什么!”   他是谁,他怎么会懂,我现在到底有多心急如焚,到底有痛苦不堪?我之所以憋着一口气不去求乔五,不过是在坚持自己做人的底限罢了。一旦我求了乔五,那我从此以后,就再也不能直起腰板,堂堂正正的做人了。   长秀冷笑:“是,我什么都不懂!你什么都懂!”   他拿脚在地上磨蹭了良久,低声一笑:“七师哥,你总以为天底下只有你一个人爱汉良师哥,关心汉良师哥,殊不知,我的心......也是一样的。”   也是一样的,这五个字如晴空响雷一般,我愕然抬了头,门口却早已没了长秀的身影。   心里百般的说不出滋味来。   不过长秀的话也确实提醒了我,解铃还须系铃人,只是我不必去找乔五,纵然乔五的父亲不在家,他一大家子的人,总有他得买面子的。   比如陆隶。   我想到陆隶,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,欣喜若狂之余,就是不明白,一早怎么没有想到这号人物。   转念又想起最近几次的不欢而散,不由有些畏缩。   不过畏缩也只是一秒的事,我立即收拾了一下,换了一件衣服,立刻就要出门。刚一出门就碰见了月生。   月生狐疑地望着我:“仙栖,去哪儿?”   我急忙告诉她,我想到了一个救师哥的好法子,让她去说给香鸾听,好叫香鸾安心。   月生只是奇怪,连连问我:“仙栖,这个陆少真的靠谱么?香鸾姐现在怀着身孕,不能大喜大悲的!”   “准没错,陆隶是乔五的表哥,他们大户人家的,互相不都得卖个面子么?”我急不可耐,不欲与她多说,连忙要走,只是嘱咐,“告诉香鸾姐吧,她最近心里一直不好受,告诉她,让她宽宽心。”   我说完,飞快地就往外跑。   月生无法,只得转身回去。   一口气跑到了陆家门口,一双腿都在发抖,也顾不上了,赶紧找了门房去通报。   半天才等得陆隶前来,一颗热火的心,已经凉下去不少,心里思来想去,不知道该如何开口。   陆隶看到我,一个箭步冲过来,抓了我的手,欣喜道:“我听见他们说你找我,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!仙栖,不好意思,让你久等了,我们一家上下在摆宴呢!你要不要也进来一起玩?”   我勉强笑了一下,唤他一声“越之兄”,踌躇片刻说道:“越之兄,我这次冒昧前来,是有件事想麻烦你,只是......\"   但见门房的几个伙计,都侧着耳朵,一面假装各有心事,一面仔细听着,不由哽咽住了。   陆隶果然是个贴心的人,遂拉了我去他的书房,把门关了,才笑道:“仙栖,坐下说罢,找我什么事?”   我在椅子上坐了,又喝了他递给我的茶,这才苦笑一下,把最近遇到的烦难事都说了,只是漏下与乔五的事没说。不过依着陆隶的聪明,也不难猜出来。   果然他皱眉:“你是说,老五真做了那般......”   我涩涩一笑,既没有点头,也没有摇头,只当是默认了。   陆隶的表情活像吞了只苍蝇,拼命的想吐出来,却早已把苍蝇咽进了肚子里,哪里还吐得出来。   我一直牢牢的盯着他,现在看到了他的表情,自然也就了然了,苦笑一声,起身说道:“......打扰了。”   不敢看他,转身既想走。   我果然还是拉不下面子。   却被他一把拽住。   我怔怔转过脸来,就见他一脸认真,说道:“仙栖,你误会我了。你有了麻烦能来找我,我真的很开心。这个忙,我一定帮!”   我看着他,心里憋着的一口气,终于吐出了半口。   到底没有看走眼。 第32章 夫夫相性小剧场   某天,某泱派出了自己养的一只废柴猫,一只长着柴郡猫的面孔,有着加菲猫的内心的猫。某猫奉命去给乔炳彰林仙栖夫夫做传说中的“夫夫相性一百问”。嘉宾入场,仙栖想坐小沙发,乔炳彰眼疾手快,将他拉了挨排坐到了长沙发上。   1 请问您的名字?   乔炳彰:炳彰,字孟显,行老五,不过呢,别人都买我个面子,称我一声五爷,你也就跟着这么叫吧!   林仙栖:仙栖   2 年龄是?   乔炳彰:挑了这么多年,反正该成家了(望向仙栖,摸着下巴,笑,其实仙栖挺对我胃口的。)   仙栖:十八   3 性别是?   乔炳彰:(把腿一翘)都说是你爷了。   仙栖:(微微一笑,某猫顿时酥了)男。   4 请问您的性格是怎样的?   乔炳彰:其实我很温柔,只是你不懂,(再次望向仙栖),其实仙栖懂就行了。   仙栖:怯懦,自以为是。   5 对方的性格?   乔炳彰:其实他特别温柔,内心也特别柔软,就是有些倔强。不过没关系,多花点时间功夫就行了。   仙栖:恶霸一枚。   6 两个人是什么时候相遇的?在哪里?   乔炳彰:好像是在沁芳楼的后院。   仙栖:月生的楼下。   7 对对方的第一印象?   乔炳彰:特别漂亮!那小眼神,忒勾人!(说着,摸了一下下巴)   【某猫好心提醒:五爷,收收哈喇子~】   仙栖:纨绔一个。   【某猫:对啊,五爷那时候还搂着长秀呢!】   乔炳彰:管家,记着,今天晚上记得阉猫。晚上那叫的,本少爷还怎么春宵一度呢!   【某猫流汗:我闭嘴,我闭嘴......】   8 喜欢对方哪一点呢?   乔炳彰:不仅长得好,性子还烈。   仙栖:没有。   某猫:......   9 讨厌对方哪一点?   乔炳彰:没什么讨厌的,非要说的话,他太不听我的话了,太不肯向我低头了。   仙栖(余光扫了一眼乔炳彰):真的想知道?   某猫:不不,改天我们弄个专题,你慢慢说......(擦汗ing)   10 您觉得自己与对方相性好么?   乔炳彰:超好!   仙栖(沉默良久,在乔炳彰期待的逼视下,开口)技术太烂。   【乔炳彰当场气晕,某猫陷入亢奋,拉着仙栖不停地问到底为什么烂,有多烂。场面一度陷入混乱】   11 您怎么称呼对方?   乔炳彰:仙栖   仙栖:......   某猫:难道没有称呼?   12 您希望怎样被对方称呼?   乔炳彰:五爷就挺好,不过也可以叫我‘孟显’,陆隶那厮,不是骗得仙栖叫他‘越之’了么?   仙栖:......   13 如果以动物来做比喻,您觉得对方是?   乔炳彰:猫。那种有锋利爪子的,但是色厉内荏的。   仙栖:猪狗不如。不要玷污畜生。   【乔炳彰的眼角在抽搐ing】   14 如果要送礼物给对方,您会送?   乔炳彰:安顿好他的姐姐。   仙栖:他不缺我那一份礼物。   15 那么您自己想要什么礼物呢?   乔炳彰:其实仙栖说得没错,我不缺什么。(沉思片刻,淫/笑)仙栖自己坐上来动好了,还没尝试过呢,不知道销不销魂。   仙栖:让他圆润的滚就好。   16 对对方有哪里不满么?一般是什么事情?   乔炳彰:在床上放不开,老是觉得疼。(疑惑)真的有那么疼?   某猫:那您技术,真有问题啊!   乔炳彰:来人,晚上涮猫肉。   仙栖(一把抱过某猫,沉默着揉了揉)   乔炳彰(咬牙):......管家,拿小鱼干来!   17 您的毛病是?   乔炳彰:太体贴了。   仙栖:不知天高地厚,自以为是。   18 对方的毛病是?   乔炳彰:没有。   仙栖:太多,下次再开个专题吧,我慢慢说。   19对方做什么样的事情会让您不快?   乔炳彰:自以为喜欢他那个倒霉师哥。   仙栖:......再加一场专题会。   20 您做的什么事情会让对方不快?   乔炳彰:强行拉他上床。   仙栖:不和他上床。   21 你们的关系到达何种程度了?   乔炳彰(胳膊一伸,搂了仙栖):这是我的人,不知道么?   仙栖冷漠脸jpg.   22 两个人初次约会是在哪里?   乔炳彰:我家   仙栖:没有   23 那时候俩人的气氛怎样?   乔炳彰:他给我弹了琴,真漂亮的手啊!我心都软了,春水一般。   仙栖:没有约会过。   24 那时进展到何种程度?   乔炳彰:就差一点,我们就彻底好上了。   仙栖(直接不想说话了)   25 经常去的约会地点?   乔炳彰:我家   仙栖:不跟他约会   26 您会为对方的生日做什么样的准备?   乔炳彰:让他去看看他姐姐,让他看到他姐姐过得不错   仙栖:不知道他的生日   27 是由哪一方先告白的?   乔炳彰:我啊   仙栖:我没那么不要脸   28 您有多喜欢对方?   乔炳彰:非常。我打算遣散所有姬妾,只要仙栖一个。   仙栖:我不喜欢他。   29 那么,您爱对方么?   乔炳彰:你没听到我上一题的话?   仙栖冷笑ing   30 对方说什么会让你觉得没辙?   乔炳彰:今天晚上不许你进我房。   仙栖:今晚我睡你房里。   31 如果觉得对方有变心的嫌疑,你会怎么做?   乔炳彰(沉思良久):捆起来放屋子里,好吃好喝供着,什么时候想通了,什么时候放出来。   仙栖(瞪向乔五,半天憋出一声冷笑)   32 可以原谅对方变心么?   乔炳彰:坚决不能啊。虽然他一直没喜欢过我。   仙栖:如果是乔五,那我求之不得。   33 如果约会时对方迟到一小时以上怎办?   乔炳彰:亲自去接他。   仙栖:有空和他约会,不如睡觉。   35 对方性感的表情?   乔炳彰:喝醉后,那醉眼朦胧,能溢出一汪春水。   仙栖:不知道。   36 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,最让你觉得心跳加速的时候?   乔炳彰:每个时候。   仙栖:他滚蛋的那一刻。   乔炳彰喜:你那是舍不得我吧!   仙栖:那你现在就滚蛋吧!   38 做什么事情的时候觉得最幸福?   乔炳彰:做/爱做的事   仙栖:和几位师哥一起喝酒聊天。   39 曾经吵架么?   乔炳彰:没有   仙栖:吵过   40 都是些什么吵架呢?   乔炳彰(不耐烦了):都说了没有了,下一题   41 之后如何和好?   乔炳彰:来人,杀猫!吃肉!   42 转世后还希望做恋人么?   乔炳彰:当然   仙栖:不希望   43 什么时候会觉得自己被爱着?   乔炳彰:归顺我的时候   仙栖:在师哥身边的时候   44 您的爱情表现方式是?   乔炳彰:坚决困在身边,日久生情   仙栖:默默陪伴   乔炳彰(吐槽):你对你师哥那不是爱情,我都和你说了多少遍了!   45 什么时候会让您觉得“已经不爱我了”?   乔炳彰:这倒是经常。   仙栖:呵呵。   46 您觉得与对方相配的花是?   乔炳彰:玫瑰,带刺儿的。   仙栖:别糟蹋花了。   47 俩人之间有互相隐瞒的事情么?   乔炳彰:没有,君子坦荡荡。   仙栖:......   48 您的自卑感来自?   乔炳彰:......太帅?玩笑!爷哪里的自卑感!   仙栖:出身太低微。   49 俩人的关系是公开还是秘密的?   乔炳彰:半公开,我还没给他办酒席呢。   仙栖:跟他没关系。   50 您觉得与对方的爱是否能维持永久?   乔炳彰:能。   仙栖:跟他没有爱。   仙栖表示和乔炳彰呆在一起的时间够长了,要出去透口气。乔炳彰表示有必要和媳妇儿深/入交谈一下。某猫打了个哈欠,准备睡觉觉~   某泱在嚎叫:喂,还差五十问呢!   可惜没人理。   落幕,鞠躬~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最近太忙,只得做点小剧场,各位小天使不要嫌弃哦~爱你们~么么哒! 第33章 唯一出路   自从那日去寻了陆隶,他隔三差五便派人来报我一声平安,就连香鸾去探望师哥,也便宜了许多,我心里感激不尽,只等师哥被放出来后,再好好谢他。   只是我仍然没有去看过师哥。   心里仿佛有个疙瘩,不知道何时才能解开。又或者,再也解不开了。   眼看着香鸾的肚子一日大似一日,我逐渐有了另一层主意,开始督促月生,收拾起行李包裹,打算着师哥一旦平安了,我们也好启程动身了。   毕竟惹了乔家,就算有陆隶,他护得了我一时,护不了我一世,何况他们又是表亲的兄弟。   月生没有多问。平时我听她的多一点,可到了关键时候,还得由我拿主意。我深深的感觉到,对于月生,我即是她唯一的亲人,也是她的主心骨。   越发的小心谨慎。   陆隶派人来告诉我,师哥的事情有眉目了,那天作证的小子是个不学无术,专门骗老母姨公钱财的家伙,这人的口证,是不能作数的。   我狂喜不已。   长秀听了,只是默然笑了笑,似乎并不把陆隶的传话当真,反问了那人一句:“果真这么简单?”   那人的脸色变了一变,沉声说道:“自然。”   我眉心一跳,可想起老话用人不疑四个字,随即便劝长秀:“秀儿,你别这么说。”   长秀只是笑:“七哥,你真糊涂啊!”   眼下只有陆隶一根救命的稻草,纵然心头仍有疑云缠绕,却只好拿当长秀发疯,好言好语送走了替陆隶传信的那人,和长秀说道:“你想不想去看师哥?”   长秀挑眉:“我自然想去,只是你大概不敢去。”   他果然人精一般的厉害。   我把给师哥包好的包裹塞到他怀里,又出去买了一盒百味斋的卤菜,交给他拎了,嘱咐他先去问问香鸾有没有什么话要转托,再把陆隶今日派人来说的话告诉师哥,好叫他安心。   长秀顶着手里怀里的东西看了看,问:“若是大师哥问起你,我怎么说?”   我怔了怔,勉强一笑:“就说我很好,等他出来了,给他接风洗尘。”   “骗人。”长秀淡淡一笑,“大师哥一出来,你恐怕就要走了吧?都说你老实,你还哄着我帮你骗人。”   我叹了口气:“其实你都懂,何必揭穿我?”   长秀想了片刻,笑了:“七哥,不知道为什么,看你吃瘪,我特别开心。”   他这一笑,竟如孩童般的天然狡黠,使我一点脾气也没有,便噗嗤一笑,催着他赶紧走。   谁知长秀这一去,到了第三天的午后才回。回来的时候一身的狼狈,脸上胳膊上都有擦伤。   我第一眼看到他,以为他和旁人起了口角争执,和人打架了,这才惹了一身骚,谁知他却冲我惨然一笑,抓了我的胳膊说道:“七师哥,都完了!”   “什么都完了?”   长秀紧紧盯着我,目光中满是怜悯:“陆家大少帮不了你了,大师哥的事全完了,你还不懂么?”   片刻寂寥,我随即重重跌坐在了地上,茫然:“怎么会?不都已经有了好消息了么?”   长秀蹲了下来,握了我的手——他的手比我还冰,冰得我瞬间哆嗦了一下。他柔声说道:“七哥,你还不明白么?其实从头到尾,陆少根本就帮不了你。乔五爷是他的表弟,他怎么可能和自己的表弟撕破脸皮,来帮你一个外人?”   他重重叹了一口气,仿佛看不见我的绝望一般,继续在我重新撕裂的心口插刀子:“七哥,你知道么,我到狱里的时候,钱家少掌柜已经找到了另外一个人证,比当初的人证可靠多了,你猜,那人是谁家的?”   我在心里默默吐出“乔家”二字,然而嘴上还是不肯承认。   长秀根本不需要我回答他,只管说道:“我看见师哥的时候,他已经被用过刑了,底下的白裤子上全是血渍,他还跟我说,这裤子是你亲手缝的,本想穿进棺材里的,如今却都脏了,真是对不起你的一番深情美意。”   他说着,眼角有一滴分明的泪滑落。   我的神经都麻木了,只是下意识伸手去揩掉他面上的那一滴泪。   长秀却突然发狠,一把挥开了我,厉声嘶吼起来:“林仙栖!你不是人!你还要装模作样到什么时候?师哥就要没命了!你知不知道?知不知道!你就为你那点可怜到掉价的脸面,要眼睁睁的看师哥死么!啊?!”   他声嘶力竭。   这还是自从学艺以来,我第一次听见他如此不顾嗓子的嘶吼。   我的眼中亦有滚滚的泪水滑落。   就听一声倒抽气,月生的尖叫声在背后响起:“香鸾姐!”   我飞快的扭过脸去,只见香鸾护着自己的肚子,已倒在了地上,双目紧闭,脸色惨白,重重晕厥了过去。   兰英扑过去就掐她的人中,月生在旁边一个劲的叫“香鸾姐”。   长秀将我使劲一推,爬起来掉头就往外跑。   只有我,整个人僵在那儿,已经彻底傻掉了。   等我能反应过来的时候,已经坐在了香鸾的床边,月生和兰英都守在一旁,嘤嘤的不断啼哭。   香鸾坐着床上,拿着师哥的一件旧衣裳,一边掉眼泪,一边冷笑:“过去我风光的时候,多少达官贵族上赶着来敲我的门,捧了金山银山来,只为求见我一面。如今我人老色衰,摊上了事,他们就全聋了!瞎了!把脖子一缩,当乌龟王八蛋去了!”   她扯着衣裳,尽力一喊:“天呐!我好恨啊!”   说罢,泪水滚滚如雨,尽数淌了下来。   我心如死灰,缓缓朝着香鸾的方向跪了下来,惨然一笑,唤她:“……嫂子,这事其实都怪我,师哥若真有个三长两短,我也不用活了。”   三个女人都抽噎着,愕然看向了我。   我知道,这是师哥和香鸾订婚后,我第一次张口唤她“嫂子”。   顾不上她们是怎么想的,只想把话说完:“告诉您一句实话吧,如今只有一个法子能救师哥了,我马上收拾收拾就去,以后月生就托付给您照顾了。她心实,您多体谅些。”   三个女人都抽噎着,愕然看向了我。   我知道,这是师哥和香鸾订婚后,我第一次张口唤她“嫂子”。   月生朝我扑过来,抱住我,连声音都在抖:“仙、仙栖……你、你可不能做傻事啊!”   她虽然时常糊涂,到底是我血脉相连的亲姐。   我定定望着她良久,裂出一个笑来:“姐,善恶因果,总是环环相扣的,既然是因为我,就该由我去解决。你松松手,可怜一下你弟弟的良心。”   我看得分明,月生的嘴唇抖得秋风扫落叶一般。   良久,她到底慢慢松开了手。   我对着香鸾磕了一个头,就是承认了她是我的大师嫂,缓缓站了起来。   走到门口,一直沉默着的香鸾张口叫住了我:“老七,七师弟,天无绝人之路,你大师哥的事总是有办法解决的。但不是你这般的决绝。你真以为若是你做出什么傻事,等你师哥出来,他的良心能安稳?”   我惨淡一笑:“嫂子,你还不明白?若是我不这么做,师哥连良心不安的机会都没有了。您说得对,天无绝人之路,眼下就这么一条路了,不顺着它走下去,真的就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。”   我停留片刻,说道:“等师哥出来,请你告诉他,不必良心不安,他本来就是被我连累的。是我,一直都在良心不安。”   说罢,毅然决然,快步走了出去。   一路没有回头。   我只怕回头看一眼,就再也没有勇气走下去了。   不同于狂奔去陆家,我一步一步,慢慢挪到了乔家,其间还顺路去看了一眼师哥,不是光明正大的,只是买通了守卫的大哥,偷偷的看了他一眼。   满身的血污,再没有了昔日的春风面容。   我痛苦不堪,心比身先死。   到了乔家,被领到一处空厢房等待,领路的家仆告诉我,五爷正在牌桌上,陪着家里的老太太和太太奶奶们打牌,一时半会下不来。   我没有意见,坐在那间空屋子里慢慢等。   只是等得越久,内心越是退缩,越是煎熬。   我盯着穿窗而入的光线,看着它一点一点的西斜,再一点一点的消失,渐渐的,勇气在一点一点的流逝。   乔家的门廊四处,点上了红通通的灯笼。   那恍恍惚惚的烛光,晃得我越来越头晕了。我猛地站了起来,茫然朝门口走去,刚走到门口,就被一个高大的身影笼罩住了。   “仙栖,等不住了?”   坐得太久,我的腿已经有些麻木和失血了,摇摇晃晃,只得伸手扶住了门框。   不过乔炳彰先我一步,扶住了我的胳膊。他抬起我的脑袋,晃了晃我,等我鼓足勇气看向他后,他沉声问我:“仙栖,最后一天了,最后一个机会了,你想没想好?”   “想好了,若是不合你的心意呢?”   他叹息一声:“你既不在乎汉良的死活,那我更不必在乎。虽说一般秋初行刑,但是偶尔破例一次,那都是可以的。”   我心灰意冷,反倒笑了笑:“那我想好了。”   他期待的看着我。   我挣开他的手,一层一层脱掉了身上的衣服,一面闭上了眼,等待他饿狼扑食一般扑过来。   早该如此,起初就不该走歪路妄想挣扎。 第34章 心比身先死   冬风刀子一般割在身上,生疼,真的很疼。   我紧紧闭着双眼,梗着脖子,待宰羔羊一般,等着乔五扑过来。   良久,就在我忍不住要睁开眼的那一刻,就觉他长臂一伸,将我揽入怀内。他摁着我脑袋,在我的头顶闷声笑了起来:“仙栖,你真傻。”   我贴在他的胸前,他的心跳声异常分明。   我无言可对,唯有沉默。   乔炳彰得不到我的回复,托起我的头,探究着望向我:“仙栖,你真的认命了么?”   我惨淡一笑:“认了。”   如今我最亲密的人被关在死囚牢中,我呼天天不应,叫地地不灵,生死全都握在他乔炳彰一人的手中,命运待我如此之宽厚,我又怎能不认命?   乔炳彰大约很满意我的答案,将我的脑袋又一次,重重摁回了他的怀中。他弯下腰,捡起了我丢在地上的外衣,抖开,裹在了我的身上。   我身心俱疲,只剩一句话要问。   “五爷,什么时候可以放了我师哥?”   这不过是我最稀松平常,也是最为目的的一句话,谁知乔五轻轻抚摸着我后脑勺的手忽然就顿住了。   我的呼吸也跟着一顿。   他停顿了大约一秒的模样,或者更久,又或者更短,我分辨不出来。但在这不知长短的一秒之后,我被他狠狠推倒在了地上。   摔在地上的那一刻,我忽然有些想笑——这些日子,我似乎总是被人重重推在地上,狼狈不堪。   裹在身上的衣裳一下子散了开来。   我抬起头,望向了乔五。   乔炳彰的脸孔在昏黄的烛灯下显得更为阴沉,他的头微低,俯瞰着我,仿佛轻轻的一脚,就能将我碾死,碾成粉末,飞散在这世间。   我打了个寒噤,却不由笑了起来。   对于自己的微贱,我一向是看得很清楚的。   这一笑,似乎惹得乔炳彰更加不满,他沉声问道:“仙栖,你还有没有心?”   我仍在笑,那笑却僵住了:“我不过是问一句我师哥的生死罢了,五爷何必如此动怒?”   乔炳彰冷冷凝视我许久,又问:“倘若你师哥刺此刻不是我的阶下囚,又或者陆隶有办法救得了你师哥,你此刻还会在我眼前,如此低眉顺眼的恳求我么?”   闻言,我心中不知为何,顿时一片的清明。   就在我要摇头的时候,乔炳彰又不甘心的补充了一句:“仙栖,莫骗我,我要听实话。”   实话最难入耳。这句话但凡是明白些的人,大约都知道。我眼下正被逼到最紧迫的那一刻,自然更加明白。   随即飞快地摇了摇头。   却听得乔炳彰一声冷笑,怜悯道:“仙栖,你真可怜,连骗人都不会。”   我苦笑,他何必来揭穿我?我不过是在讲他爱听的话罢了。   挣扎着爬了起来,双膝仍在地上,我敛了自己一身的骄傲与不屈,埋了脑袋说道:“五爷,您既然这么说,我不妨和您打开天窗说亮话——我师哥汉良的事,是您做的吧?如此我被您逼得走投无路,只有来攀附您的尊荣。如今的一切都顺遂你的心愿了,不妨您取您的便利,我求我的善果,我们两厢得好。您又何必如此耿耿不平呢?”   “仙栖,你不能怪我。”乔炳彰似乎犹豫了片刻,随即抬手摸了摸我冰凉的脸颊,“我本来不是不讲道理的人,可我现在这么做,都是被你逼的。”   我怔怔望着他。   “倘若你当初给我留一点余地,可以让我好好的疼你、爱你、呵护你,到现在,我又何必采取这样的手段?我本来真的,是想和你好好在一起的。”   原来是怪我没有给他可乘之机,原来是怪我逼他太紧。到头来,原来错的全是我。   一行清泪缓缓从眼角滑落。   我木然问他:“五爷,这种事情本来是你情我愿的,你对我的盛情美意,我福薄命小承受不起,您大人有大人,自然知道强扭的瓜不甜,为何就不肯高抬贵手,放我一马?”   乔炳彰的双眉死死锁在了一处。   他抬起手,摩挲掉我脸颊上挂着的泪,沉思着说道:“你说得对,只是我也不能明白,为何偏偏对你念念不忘。只是仙栖,我乔五认准的人,凭你躲到天涯海角,也都是我乔五的人,这是不会变的。你既自诩明白,又怎么会不懂这个道理?”   如何不懂?他乔五看上了谁,他只要一朝不厌烦,就得连皮带骨把人囫囵的吞下去才肯罢休。   我迷茫着追溯着过去,为何当初不跟了他,好一了百了?   只是心中最隐秘的一个角落,藏着一个最隐秘的心思,我之所以不肯跟了他,不过是因为这个小小的心愿罢了。   ——“仙栖,我们过一辈子。”   乔炳彰的目光直刺入我的灵活,灼烧得我五脏六腑都在翻滚。他捏着我的脸,手劲大到几乎捏碎我的骨头。他磨牙:“仙栖,你真是……冥灵不化!”   忽然,他就急躁了起来:“我不要只有空躯壳的一个人!我更不要一个心思不在我身上的人!你要是单为了汉良才来求我的,我不领这个情!”   说着,他松开手,作势就要走。   他这一走,我所求之事,恐怕就要彻底泡汤了。   眼疾手快,一把抱住了他的双腿。   我将脸贴到他的腿上,软语央告:“五爷,您气也罢,恼也罢,总得给我一次机会。所谓金无足赤,更何况我不是金子,不过是块顽石罢了。您多给点耐心,我总能改的。”   我放得极低,他却不太领情,冷笑:“仙栖,你总以为自己爱着你那宝贝汉良师哥吧?”   心底的私密被他一下子摆到了台面上来,不由得我一愣。就是这愣神的片刻,他甩开我,就往屋门走去。   我心中大骇。   大约被逼到了最后一步,连我这样的人亦能爆发出一种强烈的本能。   我朝乔炳彰猛地扑了过去,将他撞得差点扑倒在地。   再次紧紧抱住他,我此刻冻得嘴巴都已经不利索了,哭也哭不出来,只能憋出一句惨淡无味的话来求他:“五爷,求您了。我以后,以后……都会改了的!”   这句话说得太含糊,我刚一说出口就后悔了。万一乔五那厮眼下不能懂呢?   乔炳彰顿了一顿,这一顿之中,不知他百转千回都想了些什么。   最终,他说道:“都改了?仙栖,你真的能做到?”   我溺水一般,死死攀住他,不住地点头。   乔炳彰长叹一声,叹得我毛骨悚然,寒而更栗。他反过身来,双手抓住我的胳膊,将我从地上拎了起来。   身上的衣服顺势滑落在地,我再次赤条条的杵在了他的眼前。   在他咄咄的目光之下,我不断地打着颤。上牙磕下牙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,我努力掩饰着自己的狼狈,可惜那声音始终不能停下。   乔炳彰像巡视自己的领土一样,将我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看了一遍,摇头啧舌起来:“仙栖,你早点服软,那该有多好?”   他一手扶着我,一手去解自己的外衣。   紧跟着,我就被他还带着温度的外衣给裹住了。   不得不说,就连乔五的外衣,也比我的厚上许多。   我颓然到了极点,以为这样就到了头,谁知他拽着我的胳膊将我往外拎,一边拎,一边唤人:“来人,去和徐太守说,汉良的事情就罢了吧,让他酌情看着办。”   得了这句话,便如得了皇天菩萨的庇佑一般。我身心俱疲,累得两眼随时就要耷拉下去了。   迷迷糊糊间又听他说:“吩咐管家,叫他给我备马车,我要出金陵城。”   跟着脚下一空,已被他打横抱了起来。   乔炳彰抱着我往外走,边低头对我说道:“扛不住就睡一会儿吧,到了我喊你。”   我闻言,缓缓闭上了眼。   至于他要将我带到何处,我一点也不关心。   被他抱着穿墙绕巷,不知到了哪一处,半梦半醒间,就听一人愕然唤道:“仙栖?”   又听他说道:“老五,你这是要带他去哪儿?”   乔炳彰冷笑:“表哥,我带我的人出去,还要经你过问不成?”   陆隶一时语塞。   我双目紧闭,不想再与他纠缠上。   陆隶却着了魔一般,说道:“当初我是鬼迷心窍了,才帮着你做出这种事来,我如今后悔了。再说仙栖也不该遭受这样的对待,你……”   云里雾里,不知他在说些什么。   乔炳彰抱着我的双手往里收了收,就听他声音含了几分威胁,仍是冷笑:“后悔了?表哥,你听听你在说什么吧!你现在心疼了?当初早干嘛去了?要是仙栖知道你都做了什么,他还会理你么?”   说着,越发不耐烦了。   “表哥,你还不让路?”   等了片刻,我偷偷将眼睛睁开一条缝,就见陆隶脸红脖子粗,梗在乔炳彰的面前。   乔炳彰似乎顾忌着他们表亲之间的关系,犹豫了一下,但他到底是从小娇惯到大的公子哥儿,哪里能容忍别人一而再,再而三的阻拦在他的路上?   他伸手将陆隶往路旁一推。   陆隶被他猛然这么一推,亦是不悦起来:“老五,你这是……”却把目光落在我的脸上。   我赶紧将眼睛闭得死死的。   陆隶长叹一声,自觉没有立场,让开了一步。   乔炳彰随即迈开大步朝外走去。我听得他在我耳边咬牙:“仙栖,你真可以,平白招惹了这么多人!”   不知该说些什么,只有装睡。   似乎被他带上了一辆马上,颠簸之间,听他管家的声音问他:“五爷,您这是要去做什么?”   乔炳彰摩挲着我的脸,声音出奇的冷酷:“教训教训我自己的人,你也要多问么?”   管家似被他骇到,闭嘴不再多话。   我心中亦是害怕,只不知他要如何待我。 第35章 溺水   水从我的腰部往上漫,不断地上涨着,就要淹过我的喉咙了,我难以呼吸,拼命地挣扎,扭动着身躯,可就是无法从水中摆脱出来。   哪里来的这么多水?   我晕头晕脑的,突然脑海里冒出这么一个问题来。   可来不及我细想,水已经淹过了我的喉咙,没过了我的嘴巴,直冲我的鼻子上淹来。   我就快被淹死了,像娘当年那样。  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,立即如同毒蛇一般死死勒住了我,一圈又一圈,飞快地把我缠住,立时就要把我勒死。   四面八方涌来的水和勒得越来越紧的蛇。   我真的就要喘不过气来了。   我的娘啊!谁来救救我?   水淹过了我的头顶,彻底湮没了我整个人。水从鼻腔、耳朵统统涌了进来,呛得我想咳咳不出来,肺里的空气也被一点一点挤压了出来,我想,我想不了,我就要死了。   我就要死了。   蓦地里,一双大手从水中探了过来,抓住我的胳膊,使劲一提,将我捞了出来。   我浑身湿透了,身上的衣服也沉重难忍,更最痛苦的,却是我那提在胸腔的半口气,吐也吐不出来,咽也咽不下去,卡在半途,真的要把我憋死了。   我掐着喉咙,拼命地翻滚。   只要能把这一口气吐出来,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。   又是一双手,摁在我的胸腔上,一下一下,从下至上,不算重也不算轻地推着,似乎是想要将卡在我胸膛的那口气推出来。   猛地一下,一口新鲜的空气灌了进来,我又能喘息了。   这双手大概就是将我想水中捞出来的那一双罢?   真累啊,倘若真的可以,真想有这么一双手来依靠。   依稀之间,还有人在不断唤我的名字,“仙栖”、“仙栖”,一声一声,由远至近,由轻转重,似乎变得焦急起来。   从小除了母亲,只有一个人,这么紧张我。   我张了张嘴巴,从干哑的喉咙中死命挤出那两个字来,“师……师哥”,这两个字一出来,后面的话就顺利多了:“我,我能喘过气了,你、你别急……”   师哥大约是听见了我的话,顺着我胸膛的手顿住了。   我锈掉了的脑袋里吱呀吱呀的转着,突然想到了什么,闭着眼凭空一拽,拉住了师哥悬在我身上的手,拼命地晃:“娘、娘也在水里,师哥你救救她!救救她!”   师哥沉默了许久。   这实在不是他的作风。我的生身娘是他的干娘,他又是最孝顺的一个人,怎么会放着我的娘不管呢?   “师哥、师哥,你说说话呀?”   又是良久的沉默,默然到我觉得水里的娘大约已经淹死了,忽然听师哥开口了。   “仙栖,别傻了,你师哥在大牢里自身难保,你指望着他去救谁?”   奇怪,却不是师哥的声音。   这声音听着亦是十分熟悉,只是我刚进过水的脑子头疼欲裂,实在转不过弯来。更何况听起来也不是那么友善,甚至有六七分的凶恶。   凶恶?   我下意识向后蜷缩着,没想到只挪了一下,就抵在了什么东西之上。   那个声音不依不饶:“仙栖,你烧糊涂了。你睁开眼睛看看罢,看看我是谁。”   我越发害怕起来,不断摇头:“我、我不要看,你、你走开!”   还是想躲,却无处可去。   他抓住我,不断地晃:“仙栖,你别装傻!你他妈好好看看,我究竟是不是你那亲滴滴的师哥!”   却是恼怒了。   我一脑袋的水都在不停地晃,他晃我的幅度越大,我脑袋里的水晃得越厉害。   他为什么恼怒?我并不想知道他是谁。   被他晃得要吐了,只要勉强将眼睛眯开一条缝。   顿时一道刺眼的光照射过来。我连忙闭上了眼。过了好一会儿,又才将眼睛睁开。   对面是一脸阴沉的乔炳彰,而我身处在一个因奔驰而不断晃动的马车里,身边一滴水也没有,衣服也干燥清爽得很。   忽然间,所有的事实都冲进了脑海里——我的娘因为久病,已经过世了;我的师哥因为被诬陷,正身处在监牢里;而我因为师哥,也已经向面前的这个暴君屈服了。   此刻这个暴君正带着我去他的领土。   身上的衣裳妥妥帖帖,不过有些宽大,大约是乔五的,我的脸颊异样地发烫,大约是着了凉,烧了起来。刚才么,大约是在颠簸中梦靥了,以为自己掉进了水里,还等着师哥来救呢。   我掩了掩衣领,沉默着往侧壁边挪了挪,恨不得平贴上去。   乔炳彰冷眼看着我。   其实无处可躲,我不过是在哗众取宠丢人罢了。   我沉默着低下了头,停止了躲闪他的举动。   过了一会儿,余光扫见乔五阴沉的面孔似乎有所缓和,我深吸一口气,趁着机会终于把憋在心底的话问了出来:“……五爷,我师哥那事……”   我小心翼翼,生怕一提及“师哥”两个字,他就像被点了尾巴的炮竹,立刻就能一冲上天。   乔炳彰的声音听不出喜怒:“你应了我,其余的事,我自然替你办到。”   我一喜,抬眼:“真的?”   他如刀的目光立刻向我割来。   我的心里一咯噔。   果不其然,就听他又说道:“我应你的,我做到。你应我的,又该做到多少?”   我费劲咽了口吐沫:“自然都做到。”   我以为他会为了我的话满意,谁知乔炳彰默了默,冷笑起来:“仙栖,你以为你答应我的是什么?留在我身边,做我的人,难道仅此而已么?”   我愕然:“不然呢?”   乔炳彰冷笑:“你果然还是不懂。”   他伸出一只手,捂在我的心口上,扯了扯嘴角:“仙栖,我不仅要你的心,我还想要你这颗心,你懂么?”   我似懂非懂,懵懵憧憧地望着他。   乔炳彰像教育孩子似的,那般教育我:“仙栖,你这颗心里,除了我,谁也不能有,最不能有的,就是你那宝贝师哥。你懂么?我不喜欢我的人,跟别的男人黏黏答答,纠缠不清。我喜欢我的人一心一意看着我,全心全意都是我。”   我越听越惊诧。   他却越说越有劲头,末了问我:“仙栖,你能懂么?能做到么?”   这些话,我自然听得懂,却不能真的明白——心意,真的是能说变就变,说换就换么?   “如果……如果我做不到,”我说不出话来,声音抖得几乎难以辨认,“你就不会放了、放了我师哥么?”   乔炳彰盯着我,在我恐惧的目光下,缓缓点了点头。   惊慌失措之下,我一把扼住了自己的喉咙:“可是,可是感情这事……不是我说想变,就能变得。五爷,你、你不能这样对我!你、你答应我的,你怎么能出尔反尔呢?”   乔炳彰一脸理所应当。   “仙栖,是你先屈服的。屈服的人,就该有屈服的模样,还怎么能跟我谈条件呢?”他戳了戳我的心口,“你要明白,你现在的身份和地位。”   是,眼下我没有再抡起凳子砸他的勇气,也没有拿匕首捅他的力气,可有些事,真的不是随心所欲,就能办到的。   比如我对师哥的感情。   乔炳彰痛心疾首:“仙栖,你还是不明白。”   就在我张口想要劝阻他的时候,车窗边有人的声音传过来:“五爷,到了。”   我这才注意到,马车已经停了下来。   乔炳彰说了声好,一把捂住我的嘴,威胁我:“仙栖,你再多劝一个字,我立刻找人废了你师哥!”   他率先跳下马车,又拽着我的胳膊将我拖了出来,在我脚沾地面的那一刻,他将我抡了起来,扛在了肩上,往眼前的山庄走去。   我的胃抵在他的肩头,他每走一步,仿佛就能把我胃里的酸水给抵出来。   但我不敢反抗。   我现在是真的怕了,怕他再恼怒,真的就会立刻置我师哥于死地。   暖雾溢溢,滚滚有流水声。   还没等我看清楚,就被乔五一把从肩上甩了下来,紧接着掉进一个水池子里。   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,立刻呛了一大口水。   我手忙脚乱从水里站了起来,还没等我回过神,身后扑通一声,乔五已跃入水中。   他从背后一把揪住我散开的头发,将我抵在了池壁上,翻乌龟壳似的将我的软肉翻了过来,面对着他。   “忘不掉你那汉良师哥,是么?”乔炳彰似乎是在咬牙切齿了,“好,我帮你忘。仙栖,你现在是我的人了,现在就要有这样的觉悟!”   说着,疯狂地来撕扯我的衣裳。   不,是他自己的衣裳。   我没有力气,也没有勇气,去反抗他。   任凭他撕扯掉我身上的衣服,任凭他疯了一般在我的身上泄愤似的咬。   乔炳彰却愤怒起来:“仙栖,你他妈是死人么!”   我还没想好他怎么说,乔五的巴掌已经甩了过来,重重打在我的脸上。   一下子被他打得偏过了脸去。   我疟疾似的发抖起来,我害怕,我怎么能不害怕?   咬着嘴唇,却将手送到了他的上方,圈住了他的脖子,我扯出一个笑来:“五爷,我以后都改,请你,给我一次机会吧!”   我话音未落,他已借着水流重重顶了进来。   粗重的喘息之间,只听他说道:“仙栖,机会我可以给你,不过就这一次。若你不让我满意,我翻脸不认人,立刻弄死他!”   我被他顶得五脏六腑都碎了,却只能继续笑,笑得越发甜蜜,恨不能溺死他:“是,五爷,都听你的。”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想往死里虐的,结果没做到啊,掩面....... 第36章 莫怕等我   窗外有株桑树,谐音同“丧”,听起来着实不吉利,不过北风飒飒,刮在它的枝头上,树叶婆娑之间,那声音却有几分可听。   我便以这声音为乐,打发打发时日。   偶尔感受到乔五的手从我的脸颊上摸过去,他温暖干燥的手抚摸在我冰凉的身体上,倒还舒服惬意。   乔五的手一直很温暖,不过起初我的身体并不是冰凉的,而是滚烫灼人的,他的手放在我的身上,虽不及冰块凉得直接,到底起了几分降温的作用。我烧得含含糊糊之间,抓了他的手放在脸颊边,嘀嘀咕咕的说一些梦话。   只是我心里的警钟无时无刻不在敲着,纵然是烧得意志全无,在梦话里,亦不曾吐露半分有关师哥的话。所以乔五陪着我直到烧退,都不曾流露出什么不痛快。   我和他之间相安无事,倒也平静。   一碗一碗的苦药灌下去,我的病情渐渐有了好转,乔五时常会说些不酸不痒的话,比如“仙栖,都怪我,否则你也不会染上风寒”之类,我只当他于心不安,说出来宽慰宽慰自己罢了,并不当真。否则他这么大的人了,难道还不知道寒风里把人的衣服扒了,吹了老大一夜的风,灌了老大一夜的冰渣子,身子再好的人都得病?   我不信。   不过也不必责问他,我和他情面上过得去,就已经很好了。   每当他自责得厉害的时候,我便寻些话岔开去,省得他念经一般的在我耳边不依不饶。   偶尔想听诗,便请他念上两句,都是“试上高楼清入骨,岂如□□嗾人狂”、“旧时王谢堂前燕,飞入寻常百姓家”这些旧话。   只是心里想着念着,都是师哥的身影,不知他有没有放出来,身体还好不好。   “仙栖,仙栖!”   乔炳彰凑在我耳边,低喘着,一手拉在我胸前的衣结上,见我应了他,便将那衣结使劲一拉,低声笑了起来:“仙栖,想什么呢?”   我身上没多少力气,便顺着他的力道,往他的膝上软软倒了,叹息道:“在算还有多久过年罢了。”   他低头在我额头上亲了一口,轻笑:“早着呢,怎么都想着过大节了?”   乔炳彰抱了我,说道:“总见你闷闷不乐的,我便想出一个主意来。明天天气不错,我把你的姐姐接过来,陪你说说话,出去走走,省得你闷久了,闷出毛病来。”   我闻言,颇为诧异,没想到他自己松了口,让我见见月生她们。   见到了月生,我便能问问她最近过得好不好,师哥最近又如何,乔五他到底有没有遵守诺言。   “真的?”   乔炳彰顺势将他的食指塞进我微张的嘴中,在我微微蹙眉之下,拿食指搅着我的舌头,弄得我越发不自在了。   他笑:“仙栖,你总不信我,可你姐姐的话,你总该是信的。到时候,你亲自问问你姐姐,我是不是个可信任的人,不就行了?”   原来他是要借机表白自己。   我垂下眼脸,尽量掩饰他作弄我时,我的不快。轻轻嘬住了他的手指,温顺地舔了一舔。   乔五似乎怔了一怔,低下头来和我脑门抵着脑门,闷声笑:“仙栖,你真是磨人!”   他抱着我,将我使劲一托,整个人便被他平放在了他自己身上,他使劲搂着我,缓缓躺了下来。   远处香炉里的香一点点的耗尽,我感到身下某一处,来自乔五的爆发,以为他很快就要扑过来,谁知他就这样抱着我,抱得我睡意愈浓,迷迷糊糊地居然就这样睡着了。   第二天果然看见我的姐姐月生,她带着一个娘姨,抱着包袱坐在我床边,盯着一碗苦药皱眉。   我知道她每次看见药都觉得苦,哪怕是我喝,她亦觉得苦,便出声笑了一下,唤了一声“姐”。   月生随即答应了,只是两眼还盯着那碗药,一脸的嫌弃。   我便端过碗来,冲她笑笑,一口气将碗里微凉的药给灌下肚子里,笑道:“你看,不苦的。”   月生拧在一起的双眉拧得更厉害了,只得把舌头吐一吐,顺手从果盘里捏了一枚蜜饯塞进我的嘴里。   我平常并不爱吃甜食,如今在苦药的余味之下,倒品出了几分温馨出来。   月生摩挲着我的胳膊,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,说道:“听乔家人说你病了,怎么瘦了这么多?”   我笑了笑:“你记错了吧?我一直也不胖的。”   月生发出抽泣的声音,在我的肩膀上狠狠拍了一下。我故意重重“哎呦”一声,逗得她一声笑。   月生一面板着脸,一面笑着,从娘姨的手中拿过包袱,打开,里面包了一件冬衣,是绛紫色的,   衣领和袖口都有一圈毛,细细长长软软的,大约摸上去也该很舒服。   “一个月多前,我就和香鸾姐上街挑了这两匹缎子和毛皮,想着给你和汉良哥每人做一件新冬衣。谁想到,就这么短短一个月,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。”月生苦笑了一下,摸了摸衣服上镶着的毛,“耽搁了几天,眼看着要入冬了,就急急赶了出来。”   我盯着她,她的面容依然姣好,只是添了几分说不出的沧桑感。   岁月使然,无人可以逃脱。   “你试试看,不合适我再改。”月生将衣服抖开,塞到我的怀里,“香鸾姐的也改出来了,靛青色的,汉良哥都试过了,就是肩那儿有点宽,大概是最近瘦了。”   我心中一颤,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了。   真是太好了,汉良师哥被放出来了,还穿上了香鸾亲手做的冬衣,虽然瘦了一点,想来香鸾一定有办法给他再补回来的。   我从床上坐了起来,起身的时候起得有些猛,眼前黑了一黑,但不想让月生担心,硬是站稳了。   将衣服套在了外面,微微有些大,好像挂在身上一样。看样子月生看得没错,我又瘦了些。不过她亲手给我做的,总是这般的柔软舒服,总能让我想起母亲身体还不错的那几年,给我做的衣裳,都是一个感觉。   “好看。”   我抬眼看向门口,乔炳彰正懒洋洋地倚在那里,不知听进去了多少,不由微微蹙了蹙眉。   乔五笑了一笑:“你姐姐的手艺真的很不错。”   他向我走了过来,亲手替我拢了拢外衣,又拿起一旁的腰带,看了看颜色,帮我束上,上下打量了一番,笑道:“虽然有些大了,但不用改了,再过些日子,你亏下来多少,我自然给你照多了补上。”   他看向月生,笑:“月生姑娘,你说是这个道理不?”   月生正给他行礼,身子都矮下去了,不上不下的,不知道是该先向他叉手拜完,还是先回答他的话。   乔炳彰便一把将她扶了起来:“如今我们是一家人了,何必这么多礼呢?”他笑一笑:“是了,我以后也不叫你‘月生姑娘’了,就叫你月生罢。这样显得更亲切便宜。不是?”   说话之间,我和他,月生和他,就都成了一家人了。   只见月生诧异地望向我。   无法,只得点了点头。不认,又能怎么样?倒还不如实诚一点,省得他乔五费心费力。   月生便嫣然一笑:“五爷这么说,是抬举我们姐弟,自然不敢不识抬举。”   乔炳彰笑着摇了摇头,自己在床沿上坐了,又指着月生刚才坐的椅子,笑道:“坐吧,坐下再说话。”   又让门口守着的丫鬟沏茶。   月生忙摆手笑道:“五爷别忙了,我不坐了,沁芳楼里还有事呢。哦,是我们兰英,要摆放招温心老客了,得提前准备着。五爷,到时候可得和我们仙栖一起来喝喜酒啊!”   乔炳彰笑着颔首:“那是自然。我得封个大红包,仙栖,你说是吧?”   我心里诸多疑惑,但还是先敷衍着点了点头:“五爷高兴就好。”   “那我先告辞了,仙栖就请五爷多费心照顾吧。”月生微笑着要走,忽然看向我,“仙栖,你送我到门口罢。”   我现在身不由己,只能先请示乔五,待乔五点头了,这才跟了过去。   身后一直跟着守门的那个丫鬟,大约是替乔炳彰来盯梢的罢。   我只当她不存在。   月生却仿佛心事重重的模样,左顾右盼了好一会儿,压低声问我:“你就打算这么不明不白的跟着他?”   我淡淡一笑:“他总有厌了的时候。”   月生诧然:“这可怎么行?你不是个姑娘家,是不会有名分的。等他厌倦了你,你这名声还要不要了?”   “那怎么办?”   这么一问,月生便蔫了,耷拉着脑袋,一副丧气的模样。半天又拉了我说道:“不管你是怎么想的,有一点我要嘱咐你——不管他要安置你在哪一处,都行,只是不能把你带回乔家的大宅子里!你切记切记!”   我微微有些迷惑。   在月生的心里,最大的愿望大概就是找个良人,从良之后住进他的家中,伺候他的父母,照顾他一辈子,如今忽然叮嘱我千千万万不能进乔家的门,实在不像月生的作风。   月生暗暗拧了我一把:“你傻啊!乔家那种大宅子里,别说是你了,就是一个行院出来的姑娘,都能给撕成碎片。他族里要是知道五爷带回一个男人,不弄死你,岂能善罢甘休?”   我了然,笑了:“你放心,我自然是不愿意去的。”   谁又想和乔五牵扯过多呢?   眼看大门就在眼前,月生站住了脚,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,笑了笑:“我走了,你照顾好自己。实在起了矛盾,你忍一忍,不要和五爷争执。”   一瞬间,我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娘的身影。其实月生从卢十的阴影中走出来也没多久,但我如今身不由己,她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,为了我这个不争气的弟弟。   我笑了:“放心吧,我不会的。”   她摸着我头发的手顺势往下捏了捏我的手:“走了,别送了。”   我点了点头,目送着她上车远去了,这才低头一看,手中被她塞了一张纸条。急忙打开一看,上面只有四个字——   莫怕等我   这字却异常熟悉,熟悉得叫我的心抽搐得直疼。   干涩许久的眼睛蓦然滴下两滴泪来,打湿了手中的纸条。我拼命地抽着气,试图将眼泪逼回去,一面悄悄将手中的纸撕了个粉碎。 第37章 玉关情   “仙栖,去把火拨一下吧,火盆都快灭了。”   乔五说得很温和,仍把我从出神中惊了一跳,遂放下手中一直磨着的墨条,走到他书房中央正烧着的火盆前,捡起火钳子拨了一拨,把火拨拢旺了,这才走回去,仍想着边磨墨,边走神。   走过乔炳彰的时候,却被他拦腰一楼,楼在怀里,摁着坐了下来。   他既然不嫌我重,我坐得亦是心安理得。   乔五的脸挨着我的脸笑:“最近怎么时不时的就走神?”   我默了一默:“有些无聊。”   “怎么才能不无聊?”乔炳彰似乎是在问我,可不等我回答,便自己说道,“不然这样吧,腊月了,家里过年要准备年货,我得亲自去盯着,你要不要跟我来看个热闹?”   我眼皮一跳。   他盯着年货,自然是要回乔家大宅的,我岂有傻到自己送上门去的?   故意打了个哈欠:“不想去,没意思。”   乔炳彰听了,遂在我鼻子上轻轻拧了一下,笑了:“我的心肝肉肠儿,你可真难哄!”   听得我抖了一抖,鸡皮疙瘩冒了一身。   他压根不觉得自己肉麻得过分,扳过我的脸,嘴对嘴就啄了一口,末了,还心满意足的伸出舌头来舔一舔。   我被他舔得一嘴口水,恨恨地拿袖子直擦。   “别这么嫌弃我嘛。”乔炳彰哼哼,“不就亲一口?我还有更过分的呢!”   他突然笑了起来,伸手向我衣襟来拽:“要不要试试?要不要试试?”   果然一脑子全是淫/梦!   我使劲推开他:“五爷还有公务没做完呢,就想着白日宣淫了?”   说着,抢过他桌上放着的各种请帖账本,拼命往他怀里塞,一面挣扎着要下地。   谁知我低估了他的脸皮之厚,没想到他连着那些东西和我,囫囵地全部抱住了,沉声笑道:“古人读书写字,身边总要有一两个美人,帮着磨一磨墨,剪一剪烛。以前我不懂这里面的妙趣,这两天对着你,才晓得以前是我太傻了。这般的乐趣,自然要有相配的美人,你就是我那相配的美人!”   这些疯话,他说便说罢,还要往我鼻子上点上一点,弄得我把脸都涨红了,他还只是乐。   果然没脸没皮的人发起疯来,真是没人拦得住。   便把脸扭到一旁去,佯装作没听见,只是遮不住脸上愈发的红,臊得难堪。   乔炳彰搂着我,将东西归类放好,一面执起笔,刚想写字,不知想到了什么,可着劲的将笔塞进了我的手中,在我耳边吹气,笑:“仙栖,帮我写几个字。你就写,猪羊之类的畜生,每样仍要二十头,各色米类,知道今年雨多了些,可以比每年份例少些,但也不能过分,好歹年是要仔细过的。”   他一面徐徐的说,一面指使我赶紧写。   我瞧着他前面隽写好的字,看出是他打算寄给乔家在各庄子上的,不由皱了皱眉头,说道:“我不写。”见他要恼,连忙说道:“我和你的字很不一样,要是旁人看出来了,岂不又要多事?”   说完,不由悲哀一下,眼下被迫依附着他乔五,既不能恼,还得时时看他的眼色。虽说他最近和颜悦色的时候多些,到底让我心里十分的憋屈不甘。   乔炳彰笑了:“原来你是为我想着,真是难为你了。”   他似乎颇为开心,得意了好一阵子,连笔握了我的手,干脆带着我一起写了起来,写完,抽出那张信笺照光瞧了一瞧,满意笑道:“很不错。”   又平铺了一张纸,亲自磨了点墨来,软语哄我:“仙栖,写几个字给我瞧瞧罢。还没见过你的字呢。”又笑:“不过都说字如其人,你生得这样好,字自然也差不了!”   我不愿意写,架不住他把好听话挨个说了一遍,说得我头晕脑胀的,只得勉强润了润笔,问他:“写什么?”   他做亲昵状,摩挲着我的脸颊,笑道:“你高兴写什么,就写什么。写得好,我替你裱起来!”   瞬间想起昨日看到的诗来,便提笔写了起来,乃是李白的《子夜吴歌》中的《秋歌》篇,上面说道:   长安一片月,万户捣衣声。   秋风吹不尽,总是玉关情。   何日平胡虏,良人罢远征。   写了前两句,忽然觉得有些不妥,便罢笔不写了。乔炳彰见我停了笔,便凑近细细瞧了一番,笑道:“好娟秀整齐的蝇头小楷!仙栖,你可真让我惊喜!”   又笑道:“还有两句,怎么不写全?是不记得了么?”   我摇头:“记得,就是觉得不应景罢了。”   乔炳彰便搂着我,不住地前后晃,笑道:“写全吧。改日我弄个屏风来,你把春夏秋冬四季歌都写全了,我给你镌刻上去,将来摆在咱们的卧房里,岂不两全?”   我怔了怔,掩饰着笑了一笑:“这边的屋子里,不是有一座屏风了么?再摆一个做什么?”   “仙栖,别傻了。这里不过是我置的一所小院子,偶尔闷了过来住段日子消遣一下还罢了,哪里有长久住下去的道理?”他闷声笑了起来,“仙栖,你总是要和我回家的。”   笔从我的指间滑落,我震惊得无以复加,以至墨水糊上了白纸,染黑了方才写好的字迹,都管不了。   乔炳彰犹沉浸在幻想之中,笑道:“家里我的那间院子什么都不差,就差一个你,到时候把你挪进去,也就万事齐全了。多好?”   我听不进他那些甜言蜜语,满脑子都在嗡嗡作响——搬进乔家?且不管月生说的那些话,乔五让我搬进他的家中,岂不是等于昭告了天下,他乔五养了个男宠?他的名声不关我的事,只是我一旦搬了进去,还有搬出来的那一日么?   乔老五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?难道他真的要拘我一辈子?   手脚都冰凉了。   我僵在他的腿上,动也不动了。   乔炳彰终于感觉到我的反常,探过头来,疑惑着蹙眉看我:“仙栖,你怎么了?”   我从他身上站了起来,拨开他想拉我的手,缓缓往后倒退了两步。茫然问他:“为何要带我去乔家?”   他亦是皱眉:“仙栖,难道你不想和我回家?”他说着,突然又急了:“难道你心里还念着你那汉良师哥?”   乔五的声音变得严厉骇人起来:“仙栖,真的是这样?你还念着他?还想回到他身边去?”   我憋屈极了,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,眼泪顺势便滑落下来,我盯着他,摇头说道:“我清清白白一个人,被你逼到这一步,已经很绝望了。五爷,算我求求你了,我会安安分分呆在你身边,只求你不要带我去乔家。”   我慢慢蹲了下来,抱住了自己的脑袋,哽咽:“我还年轻,我还想好好做人。要是这事传出去了,我还有什么脸面活着?”   过了好一阵子,我感到乔炳彰的手落在了我的头上,似乎有些迟疑地摸了一下。他重重叹了一口气,反问我:“仙栖,你真的只是因为这个?”   其实不止。我总觉得,只要我绝不踏入乔家,还是有机会抽身离开的。   但这些话,又何须对乔炳彰细说?   遂点了点头。   泪水糊在了眼眶里,迷糊间,看见乔炳彰将我扶了起来,跟着一抱,抱到了一旁休息用的小榻上。   他亲自给我打了洗脸水,又绞了热乎乎的毛巾,细细地给我擦了脸。他这温柔做小的模样,倒十分的难得少见。   擦完脸后,他扳过我的脑袋,让我看着他的眼睛,模样说不出的认真:“仙栖,有句话我要告诉你——只要你不想着离开我,怎么样,我都可以顺着你。我是铁了心的,要和你过一辈子的。”   我在心里轻哼了一声,乔五这样的公子哥,对一生到底有多漫长,有多不易,大概是没有概念的。只是心血来潮,许下一些虚妄的谎言,来骗骗小孩子罢了。我不是小孩子了,自然不上他的套。   面上只是沉默。   他当我默认了,起身坐到了我的身边,搂着我笑道:“来,我们来打算一下,兰英摆房,我们送她些什么?”   我哑着嗓子,勉强笑了一笑:“五爷自己做主就好。”   乔炳彰端详了我片刻,笑道:“还生我的气呢?不过是说了一句半句的重话,你就恼了,怎么这么小性子?”   我哑然失笑,究竟谁小性子?   不过谈论这些话题,委实有些太过亲密,便假装没听见,翻身躺了下来:“我累了,想睡一会儿。”   乔炳彰看了看窗外天色,笑着哄我:“该用晚膳了,我叫他们就端到这里摆饭,咱们先吃点,再睡也不迟。”   我闭着眼睛,实在不想理他。   他俯下身来,凑到我耳边,低声笑:“都是你爱吃的,我还叫他们炖了淮山老鸭汤,滋味鲜着呢!”说着,将我抄手一抱,又给拽了起来,笑:“你这懒洋洋的模样,若是个姑娘家,我都该怀疑你有了呢!”   我怒瞪向他。   谁知却对上他笑盈盈的目光,遂知遭他摆弄调笑了一遭,轻哼了一声,扭过脸去。   他大笑起来,隔着窗户大声吩咐外面的人,叫他们将晚饭就摆在他的书房里,一面扭头又和我说疯话。   我低垂着头,只当自己是拿石头雕出来的,他的话,左耳进,右耳出,也没什么大不了的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给五爷和仙栖多一点的相处,培养一点感情,虽然这个感情可能说不清道不明,但是不要介意啦。过渡一哈~ 第38章 五福   兰英摆房的日子很快就到了,在此之前,她一直没有一个固定的温心老客,一直都是黄妈妈的心病。在黄妈妈眼中,兰英是个很不错的摇钱苗子,怎么就死心眼,一头拴在了我的身上?如今我身陷囹圄,她怕是高兴还来不及。   乔炳彰备下了五坛礼酒、五匹彩缎、五色果品、五种肉脯和五样头面,都拿红段子扎好了,摆在马车上,说是取“五福临门”的好意。   我由得他操办,琢磨着自己写了一幅大红纸的对联,用的是隶书,写的是:绣闺红烛映鸳鸯 花圃倩影偕蝴蝶。外面也拿红纸,小心翼翼的包了,悄悄地放在了乔炳彰准备的礼物后面。   其实面对兰英,我不知该送什么才得当。   当初她对我的心意,不仅是她自己,连我亦是知道。只是我穷困潦倒,不敢拖累她,否则兰英这样的好姑娘,谁又会不爱呢?   恍惚间,听见有人问我:“仙栖少爷,你看是穿这件秋香色的好,还是那件黛色的?”   我看了一眼正挑拣衣裳的小丫鬟,她是乔炳彰买来说是伺候我的,今年才十四岁,个头不到我的下巴,梳着一对双环髻,爱簪一朵绢纱做的杜若花,笑起来还有一个浅浅的小酒窝,做事倒是利索。   乔炳彰买她回来的时候,她父亲正死了不到一个月,家里穷得厉害,母亲和舅舅便商量着,把她买了换点银两。那时候小丫头子一点笑也没有,过了几日,总算是能笑一笑了。   我想起行院家许多因为穷而被卖的小姑娘,总是忍不住想掉眼泪,到不关眼前小丫头的缘故。   乔炳彰见我喜欢她,便让我给她重新起个名字,说她之前的名字太贱,不适合伺候贵人。   我虽不是什么贵人,但想着小姑娘也该有个正经名字,便琢磨着《诗经》的《桃夭》篇中,有“桃之夭夭,其叶蓁蓁”,她本身弱些,就当从名字上补回来,遂改叫做了“蓁蓁”二字。   蓁蓁见我不回答她,又唤了我一遍。   我疑惑:“我那件绛紫色的呢?”   蓁蓁笑道:“少爷忘了?前儿晚上泼了些脏上去,虽然小,但在衣服前面,显眼得很,五爷就吩咐奴婢拿去洗了。现在天冷,一时半会的,干不了呢!”   也罢了。我轻叹一声,想着今天是兰英的好日子,便挑了那明亮一点的秋香色,刚拿起来想穿上,又被蓁蓁劈手夺了过去,笑道:“少爷,让我来吧!”   我苦笑:“我自己会穿的。”   蓁蓁瞪眼:“都让少爷自己做了,还要蓁蓁做什么呢?等会五爷见我不勤谨,又想把蓁蓁给卖了,仙栖少爷到那会子,心里才过得去不成?”   说着,竟呜咽起来。   我见她年幼失怙,被辗转卖来卖去,好容易投身到了乔五这里,别因心病真闹出病来,只得好言哄她:“我再不这样了,你快别哭了。”   蓁蓁一边抹眼泪,一边替我将衣裳穿好。   “仙栖,好了么?快点,马车正等着呢。”乔炳彰自外面走了进来,搓着手笑道,“呵,好冷!记得多穿点,别着了凉!”   蓁蓁抽抽搭搭的,还不忘了回答乔五的话:“五、五爷,都给仙栖少爷穿、穿妥当了呢!”   乔炳彰挑眉一笑:“喲,好好的,怎么哭了?”   我将袖口理好,就装不知道。   蓁蓁抱了我不要的衣服,噘嘴嘟囔了一句什么,骤然展颜一笑,冲着乔炳彰说道:“五爷,我好着呢!”   她刚刮完风,下过雨,立马又转晴的架势,实在可爱,惹得我噗嗤一笑,摇了摇头,率先走了出去。   乔五自己跟了上来,闷头走了一会儿,忽然说道:“你很喜欢那丫头?”   “是啊。”我笑了笑,忽然警醒过来身边走着的是谁,连忙侧头看了他一眼,果然看见乔五脸色有些阴沉难辨,想起这人醋性大得出奇,连忙掩饰着说了下去,“蓁蓁挺像月生小时候的,爱哭,可逗一下,又好了,特别好哄。”   “是么?”   我头皮一麻,可想起蓁蓁憨憨的小模样,还是忍住他逼视的目光,点了点头,力求自然:“可不是!”   乔炳彰沉默了良久,快到门口了,这才说道:“仙栖,你知道么,这是你这段日子,和我说话最多的一次,却是为了一个丫头片子。在你眼里,我乔五就是这么可薄情寡义的凶狠角色么?”   他转过身来,对上我:“仙栖,你可知道,我对你的心意从来都是真的?我这里对你,亦是柔软的?”  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,长叹一声,率先出了门,先上了马车。   我亦是重重叹了一口气,跟了上去。   沁芳楼外甚是热闹,刚进街口,就听到了鞭炮声,锣鼓声,在行院人家,姑娘们摆房,就相当于嫁娶,是相当重视的,不单单是这户行院的所有人都庆祝,就连邻里的行院人家,不管平时交恶的,还是要好的,都会受邀参加。   黄妈妈远远望见了乔家的马车,早就图不得,巴巴地应了上来,忙前忙后的只管问五爷可安置妥当了。   乔炳彰因命家仆将礼搬了下来,笑道:“这些都是送给沁芳楼的,只那头面,是单送给兰英姑娘润色妆奁的。黄妈妈,可不要嫌我送的少啊!”   他送来的东西虽然少,但□□都是最好的,黄妈妈不是个糊涂人,自然明白,笑得愈发灿烂起来,竟拉了我胡扯什么天降贵人,竟便宜了我这样的疯话。   我又臊又恼,借口去看兰英,才摆脱了她。   又被杏春馆的杏雨姑娘拉住,陪着她们几个说了好一会儿话,因说起红杏出嫁以后,才过了一个月的清净日子,就被大妇寻了上门,好一通的言语羞辱,辱得红杏恨不能上吊自尽,第二天就小月了。可怜她自己都不知道原来有了身孕。   说着,那几个姑娘物伤其类,各自抱了,闷头擦起眼泪来,又想起今天是兰英的好日子,勉强笑了起来。   我亦是叹息,念起差点嫁了卢十的月生,若是她命更苦些,大约现在已经被卢家的人给撵出门了罢?   “七哥回来了,我们姑娘请您去楼上说话呢!”兰英的丫鬟银哥儿不知何时寻了过来,凑在我耳边如是说道。   我笑了一笑:“这会子,怕是不方便吧?”   银哥儿笑道:“不碍的,我们姑娘说了,七哥是顶亲近的人,这会子去了,是添福瑞的!”   她说得这般悦耳,亦叫我无话可说了,遂向杏雨她们笑了一笑,道了扰,跟着银哥儿往兰英住的屋子走。   一路上,不过问些好坏的话,银哥儿一一都说好,末了,迟疑片刻说道:“七哥,有句话,我们兰英姐姐原本是不让说的,只是我心里憋屈,放不下罢了,你肯不肯听一听?”   我已经猜到银哥儿的话,却没有捂住她嘴巴不让说的道理,只得勉强笑道:“有什么肯不肯的,你爱说,我听着就是了。”   银哥儿便说道:“我们兰姐本来没打算找个温心老客的,她本想着七哥你人好,索性跟了你去,无论好歹,都是愿意的。谁知最近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,又受了妈妈的许多闲气,才随意拘了一位来。这位也不是什么体面人家的公子少爷,不过是个各国走货的。兰姐跟着他,我看啊,是到不了头的!”   从没想过银哥儿是说话这么直白的一个人,连兰英对我的心思,我最近的不堪,以及兰英老客的不入流,她竟都大大方方的说了出来,一点避讳也没有。倒叫我刮目相看了。   我笑了起来:“我当是什么。我不过是个穷苦琴师,跟着我,又能有什么好造化?你别在大喜的日子胡乱说话,若有一日,他发达了呢?你又当说什么呢?”   银哥儿噘嘴,还要说什么,却被打断了。   “仙栖,你来了。”兰英闻声走了出来,她一身的红衣,满头的珠钗,越发显得人娇艳起来。她拉了我的手,指着门扇上贴的两张红对联,笑道:“仙栖,你看,我都让人贴好了。你瞧,好么?”   我点头:“很好。”   又望向她,笑得越发真心:“你也很好,今天的妆容很漂亮。”   兰英闻言,轻轻扶了一扶发髻,笑叹道:“是么?我总觉得浑身别扭的不自在。分明不是嫁去,却闹得和成亲是一样的。”   我知道每个摆房的行院姑娘都要这么自苦上一苦,连当年卢十尚有闲钱的时候,做了月生的老客,月生也抹了一抹眼泪,说是再恩爱也不是夫妻,大约就是这个意思了。   四下望了望,见一盆花房里温养着的斗雪红开得很好,便拿竹剪子剪了下来,为她簪入发髻上,说道:“你开心一点,将来嫁人,自然要更热闹的,到时候再哭嫁也不迟。”   兰英闻言,想笑又笑不出来,叫我看了,亦是心疼。   “原来是我错了,我总想着你我一同长大的情分,是不比其他的。”兰英说着,轻轻叹了一叹,又抚一抚发髻上的那朵斗雪红,“原来你只是把我当妹妹看,竟是我会错了意。”   我有口难言,然她说得也对,我对她,亦不过是类似兄妹的情分罢了。   兰英长叹一声,忽然听见香鸾的声音从门口传来:“七弟来了?”   兰英随即轻轻拧了我一下,摆出笑脸来:“香鸾姐刚出去,仙栖就来了,可不是赶巧了么?”   香鸾把手里包着的一小包东西塞到银哥儿的手中,慈爱无比地摸了一摸兰英的发髻,又看向我,笑叹道:“要不是今天是兰妹妹的好日子,我们还见不了面呢。可惜你师哥被黄妈妈打发去外面看年货了,今天怕是见不了了。”   我心下了然,恐怕是黄氏怕师哥得罪了乔炳彰,趁早将他打发得远远的,所谓眼不见心不烦罢了。   又见香鸾渐渐有些显怀,因笑:“没事,瞧见嫂子也是一样的。”   香鸾拉了我,见没有外人,这才说道:“老七你也别急,等兰英的事情办完,我和汉良打算成亲,到时候,你们总是能见着的。”   我心中长吁一声,总算是到了这一日。可只要知道师哥平安,又有什么不好的呢?   便笑道:“那真该恭喜嫂子和师哥了。”   香鸾捏一捏我的手,似有忧愁,低声嘱咐:“那日成亲,你一定是要来的。”   我不知她此番叮咛是为何故,只得点头先答应了。 第39章 画梅   兰英的摆房宴闹了整整一个晚上,又唱又跳的,直闹到了天边渐泛起鱼肚白才罢休。   乔炳彰在黄妈妈安排的一间雅卧中安歇了,睡前对我说道:“晚上看见香鸾,她同我说过些日子,还要办她和你师哥的成亲喜宴,仍请我和你同来。”   他望向我,定定的打量:“仙栖,你肯来么?”   我勉强一笑:“五爷如果来,仙栖自当陪同。”   乔五轻哼了一声,似笑非笑,遂托了我的下巴,望着我说道:“仙栖,你不大情愿呢!”转念又说道:“也罢了,你能松口,我已经很开心了。日子久着呢,慢慢来吧!”   他搂了我躺下:“累了,睡吧。”   俄而便沉沉睡了过去。   我亦是白累了一整夜,只是心中沉甸甸的,压得喘不过气来,睡不着。窝在乔五的怀中亦是又闷又燥,翻个身都怕把身边的虎狼惊动,睁着一双眼,硬生生熬到了天亮。   兰英的喜事过去了半个月,眼见着越发靠近年关了,沁芳楼又传来讯息,说是香鸾拿出了体己的银子给自己赎了身,择了就近的好日子就要和汉良成亲,请五爷六爷都赏光来热闹热闹。   我亦喜亦颇为疑惑,香鸾有体己钱,我是知道的,只是素来听她说钱财不够,赎了身只能带着肚子里的孩子喝西北风了。如今年关越近,她哪来多余的钱呢?   “这次包点什么礼?”乔炳彰将喜帖放在我的手中,笑着搂了我,试探着问道,“好歹是你的亲师哥师嫂,总得上上心不是?”   我敛了眼脸,心中疲惫不堪,早已厌倦了他对我喋喋不休的打探和针刺,轻声说道:“不过是行院人家的喜事,比不得寻常人家做的红事,更与五爷这等豪门世家不同,不需要多费心思的。”   “我愿意多添点,谁还能说个不是?”乔炳彰慢条斯理的把衣裳理了一理,从蓁蓁的手上端过茶来呷了一口,轻笑道,“仙栖,你怕是还不知道吧?香鸾能和你师哥成亲,多少,还算我一份呢!”   我眼皮一跳,连忙问道:“这怎么说的?”   乔炳彰随手将茶杯在一旁搁了,懒懒地躺下不说话。   我拿他没办法,只得自己问:“五爷是说,香鸾姐赎身的钱,有五爷给的那一份?”   乔五抬手轻抚我的脸颊,笑道:“仙栖,你果然聪明着呢!”又说道:“我巴不得他俩人成了亲,远远的去过自己的小日子。仙栖,你知道是什么缘故的。”   又是他乔老五,在我和汉良师哥之间自作主张,横插一杠。   然而时至今日,我又能该说什么呢。偶然间,余光瞥见乔五虽躺着养神,眼皮却微抬着,还在暗中打量着我。遂把脸上神色整顿了一番,说道:“既然五爷肯费心,仙栖就先代师哥和香鸾姐谢过了。”   他拉住我:“倒不必你谢。你是我的人,何必谢我?再说,这件事我并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的,不过是为了让我自己舒服罢了。与你很无关。”   听他这话,很愿意把我从师哥的事情中摘出去。   装了这么多日的傻,眼看师哥和香鸾好事将近,将来的事情也再与我无关,便懒得装傻装痴了,应了一声“知道了”,就不再多问了。   起身走到窗边,外面的梅花开了,巍巍颤颤的几朵,在这素白的冬日,倒是有几分意趣。   乔炳彰翻身坐了起来,看了我一会儿,说道:“仙栖,我记得从前在陆隶那里瞧见过你题字作画的一柄扇子,画得很是不俗。你来我这里许久,怎么不见你动过笔?”   自打来了乔家的别院,我哪里还有心意耍弄这些文人墨客的玩意?   这话却不好说出来,便说道:“大冬天的也用不着扇子,所以没画过罢了。”   乔炳彰走到书桌边,将作画用的器具一并挪了过来,又铺下一张雪白的宣纸,对我招手道:“过来。”   我推脱:“画得不好,还是不要了。”   “你画得如何,我见过了,是知道的。”乔炳彰轻抚着宣纸,说道,“你若是觉得还不够好,我是很愿意教一教你的。”   顿一顿,说道:“仙栖,过来。”   慢慢挪了过去。   自来了的这么多日,我知道乔炳彰写得一手好字,风骨俱有,姿态飘逸,很不像乔炳彰的作风为人。只是不知道他还能画。但想起听闻里说的,富贵人家,无论男女,都会得一手好字,一手好画,什么都是精通的,眼下看他大言不惭要教我,大约就是这个道理了。   乔炳彰将我圈在身前,俯身下来低笑:“我们画点什么好?”   “随五爷高兴就好。”   乔炳彰兴致似乎很高,又笑着问我:“仙栖,你喜欢什么花?”   我一个大男人,纵然不堪,也不至于像女儿家那般,整日的琢磨什么花好,便有些不快:“花自然都是好看的,也就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了。”   “是么?”乔炳彰轻笑,“可我偏爱梅花。‘不经一番寒彻骨,怎得梅花扑鼻香’,仙栖啊,这梅花和你,倒是很般配呢!所以,我偏爱梅花多些。”   我偏过脸去,躲开他灼热的视线,说道:“仙栖出身寒微,不配自比梅花傲骨。”   他搂过我的肩膀,迫使我看着他,笑道:“我不许你如此自贬,且不说你当日如何,就说你现在,是我心爱之人,那自然也就尊贵显赫了。”   说着,先点墨勾勒,不出一炷香的功夫,已画出了一株侧身半露的梅树枝来,他换了一支小号色笔递到我眼前,笑道:“来,你来点梅花。”   我顿了顿,接过笔来,仔细瞧他画成的梅树枝,果然有几分意思,斟酌着在上面点了几朵,觉得并不十分满意,便说道:“这颜色不大好,梅花画得都没精神了。”   “是么?我瞧着倒挺好的,是你要求太高了些。”乔炳彰随手接过笔来,又点了几朵,详细琢磨了一番,说道,“是了,必是光的缘故,我叫他们把烛光剪一剪,也许好些。”   我思忖着说道:“你这纸看着罕见,我不认得。或者下雪以后,放到那日头下面,映着雪的光芒,才能显出好看罢。”   乔炳彰惊喜道:“我怎么没想到这一茬?”又叹气道:“只是南方难得下雪,就算下了,也未必积得起来,实在可惜了。”   我刚想说,其实日头底下,映着流水,也是可看的,忽然发觉与乔五方才说的,竟是都极为亲密日常的话语,实在是太过自然了,不由叫我心惊。   遂轻轻挣开乔五围着我的胳膊,往一旁坐了,扭头说道:“我累了。”   乔炳彰大约是高兴,吹了吹那未干的纸面,笑道:“既然累了,明日再补上,先叫他们摆饭吧,吃过了,咱们好睡觉。”   又凑到我面前,笑道:“今天我叫他们炖了芙蓉青蛤,鲜嫩的很,给你拌饭吃,或许能多吃下一碗。夜夜抱着你,你那骨头咯得我手臂都快青了。”   他说着,又不正经地笑了起来。   兴之所至,他的脸越压越低,鼻尖压在了我的鼻尖上,不断地摇头摩擦着,他一说话,热气便往我脸上喷来,全身上下,便都是他乔五的气息了,弄得我越发难受。   只是日子见长,我的忍功也长进了许多,竟没有躲。   他微喘着粗气,低声笑道:“晚饭也不急在这片刻,不如咱们先过去……”他瞄了一眼床铺,笑:“一会儿再吃,也不迟。”   眼下身上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,我并不想弄脏了,又不能立时就洗,含含糊糊的实在难受,便说道:“累极了,不想动。”说着,拿手推他。   乔炳彰就势抓住了我的手,送到牙边就轻轻咬了一口,笑道:“累了?倒也无妨,我抱你过去,横竖,你也不用使劲。”   说罢,抄手将我打横一抱,不顾我的意愿就直奔床去了。   他将我平放在床上,可着劲的亲了一顿,忽然感慨起来:“我原以为日子久了,对你的心能淡一些,也不至于叫父母亲族失望。没想到日子越长,越发舍不得你了,恐怕将来,只有叫他们伤心难过的份去了。”   这番话着实没头没尾,叫我难以领会,只得勉强抵住他又压下来的嘴唇,问他:“为什么这么说?”   乔五脱衣裳的手不停,一面说道:“我舍不得你,就是这样的,也没什么好问的了。”   再想问他,热浪却从身下涌了上来,一时力不从心,越发忘了初衷了,等事情完了,再想问,却又忘了想要问什么了。   他拿被子将我从脖子起囫囵的裹了,抱在怀里,又让人摆饭,自己将那芙蓉青蛤舀了两勺在碗里,拌好了喂到我嘴边,做尽一副体贴温柔的模样,只不嫌累。   有人伺候,我懒得动手,更何况能驱使乔五,心中又痛快许多,便越发随着他去了。只是心里仔细想,改日见了师哥,又该说什么?还是只问他好,祝他和香鸾长长久久的就好? 第40章 旧时梦   年关将近,沁芳楼摆完一场喜事不算,又摆了一场,原本那些以为沁芳楼气数已尽的行院人家,纷纷的都有些震惊了,好话歹话,连带着恭维贺喜的,都一股脑的涌到了沁芳楼里每一个人的耳朵里。   我当时身处乔家别院,并不知晓,还是后来听月生告诉我的。   香鸾和师哥的日子订的很匆忙,想来一是香鸾的肚子渐渐的大了,衣服也要遮不住了,若是拖到年后,到了二月份上,就很明显了。二来是师哥刚从监狱里出来不久,事事并不能想得周全详细,又要赶在年前,只好从简了。   虽说是“从简”二字,但乔炳彰和乔炳坤两位出手极阔绰的爷都花了银子,再不能尽全,实则也谈不上“简单”。   月生为着香鸾的缘故,恨不能尽心竭力,常常为他们两个的事情奔走忙碌,又兼之她已没了温心老客,平时只是应一应大小局子,便多下许多时间来探望我。   她和我不过说些家长里短的事情,又比如香鸾的肚子有时会有动静,惹得沁芳楼的大大小小都爱去看这个热闹,又说起师哥拿出攒了许久的银子,打算在靠城外的地方置两所屋子,再办个买卖营生,好好的把日子过起来。   我听了,都说好。   只有一次,月生见乔五不在,连蓁蓁这个小丫头也不在,才压低声凑在我耳边说道:“汉良哥很挂记你,托我告诉你,叫你不要担心,好歹都是要带你出去的。”   这话说完,惹得我心惊肉跳了好几天,以为依着师哥的性子,大约是能半夜从屋顶上跳将下来,打晕了乔炳彰,把我往麻袋里一塞,扛在肩上就能跑的。   后来见并没有动静,才略略安下心来,自嘲我是三侠五义看多了,竟然生出这么多不着调的念头来。   只是心中犹有忧虑,不知师哥究竟打的什么算盘,想托人带话告诉他,不要以我为念,就和香鸾过自己的日子去,可月生心实,又向着我,自然不肯带这样的话给汉良师哥,思来想去,找不到合适的人。   正愁着没人能用,我自己被乔五看得死,又不能擅自出门,却在乔家的别院里看见了长秀。   他站在院子里的槐树下同乔五说话,恭恭敬敬的一副疏离模样,委实不像我记忆中,他把乔五放在心上,宝贝得不行的样子,又想起他同我说“我和你的心是一样的”,思忖道,我对师哥何般感情,长秀玲珑剔透的一个人,不会看不出来,他这么说,难道当初竟是我猜错了?   不等我细想,长秀扭头间已经看到了我,淡淡笑了一笑,同我招呼一声“七师哥。”   自降了乔五,沁芳楼的生活竟已然如同前世了,因而见了长秀,心中竟没有泛起什么波澜,故而心平气和的也对长秀微微一笑,唤了他一声名字。   长秀向我走来,笑道:“五爷知道七哥惦记着沁芳楼,叫我过来陪你说半天的话,宽慰宽慰。”   乔炳彰亦瞧了我,笑:“喜事越发的近了,你姐姐最近忙得脚不沾地的,怕是没空来了,我又怕你闷得慌,叫长秀来陪陪你。你们师兄弟,总是有说不完的话的。”   但见得长秀笑盈盈的望着我,一点虚情假意也没有,总不能说自我们长大,渐渐的也都生分了,并没什么话可讲。便依了乔五的心意,说道:“如此再好不过,多谢五爷成全。”   乔炳彰点头:“你们进屋去吧,我还有事,要回趟本家。”   我懒得送他出去,便拉了长秀往屋里来坐。只是这是我和他这些日子来,第一次私下相见,猛地见面还好,现在坐下来详谈,忽然就察觉出几分尴尬来了。   遂翻出新茶叶来,烧了水来煮茶。   长秀坐在我常坐的一张软椅上,安安静静的就看着我忙前忙后的添水煮茶,忽然轻笑起来。   我正往掌心里倒茶叶,闻他笑,抬头问道:“笑什么呢?”   长秀笑道:“师哥,我又不是外人,你巴巴的赶着招呼我做什么?倒显得你我生分了。”   我顿了一顿,将茶叶倒入沸水之中,看着茶叶在水中渐渐地舒展开来,这才说道:“你不常来,来了,总想准备点好的,并不是因为咱们生分了才这样的。”   “是么?”他淡淡一笑,不再反驳我。   不一会儿,茶好了,我倒出一杯来分给他,因嘱咐道:“烫,仔细些。”   长秀接过,吹了一吹茶面,微微的呷了一口,眯眼一笑:“真香呢!”   他笑起来的样子和小时候并没有分毫差别,岁月在他的面容上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,纵然在长秀最艰难的时候,他亦不曾有过面目可憎的那一刻。   我一时有些恍惚。   自他渐渐地远了乔五和乔六这两个豺狼虎豹似的人物,行院人家的脂粉之气,也从他的身上渐渐地淡去了,他现在坐在我的面前,腰板也越发的笔直,眼睛也越发明亮,那种淡淡的姿态,倒很像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公子。   我不知道这些日子他都经历了什么,只是有些羡慕他。   “师哥,你瘦了。”他盯着我,眯了眯眼睛,淡淡一笑,“不过也挺好,大师哥也消瘦了不少,你俩可以凑一对竹竿子。”   很久没听见他和我拌嘴,突然间都不知该怎么回应他了。   长秀等了一会儿,见我没有打算回答他,不由叹息一声,说道:“以前,我总是幻想着将来能有一天,鱼跃龙门,彻彻底底的从那里出去,再无半点纠葛。谁知越是这么想,陷得却也越深。现在我不做这样的梦了,安安分分的,倒也过上了清净日子。只是夜半梦回,师哥,你知道我做的都是什么梦?”   我嘴里有些苦涩,摇了一摇头,问他:“什么梦?”   “我梦到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,很多我以为自己都忘了的事情。”长秀冲我莞尔一笑,继而说道,“在梦里,我想起来最初的时候,一直都是七师哥在守着我护着我,在我打架滋事的时候,也是师哥你给我洒了几滴真心的眼泪。”   我心中一酸,不想太过伤感,勉强一笑,说道:“多早的事情了,说来,我也不大记得了。”   长秀轻声反问:“真的么?”   他随即自嘲似的笑了一笑,说道:“可不知为何,这些事情在我脑海里越来越清晰,想忘也忘不了,不仅夜半梦见,就连白日,也如影随形。”   我仰头,使劲地把眼泪倒回去,一面说道:“有些事,还是不要这么怀念了。你现在长大了,有了自己的主意,就该好好的过自己的日子,想这些不相干的事情做什么?”   “因为我总是想不起之后我们为什么就生分了。”长秀站了起来,向我走来,“这些日子,我拼命地想,可不管怎么努力,都想不起来,可直到刚刚在院子里的那棵槐树下的时候,我忽然都想起来了。   长秀看着我,目光中带着悲凉。   我一时有些心惊,有些事,虽然他忘了,但不代表我也忘了。   他的目光从我身上飘过,直落到我身后的穿衣镜上,悲凉之意也越发的浓了。   “想起来的那一刻,我才恍然大悟,原来我是不配拥有世俗的欢乐的。”   他忽然来了这么一句,眼角分明滑落下泪来。   我大惊,抓了他的肩膀,大声说道:“长秀,有些事情不是你的错,你不能为此就责备自己!你要明白这一点!”   他一边落泪,一边骤然绽放出笑来。   长秀不容置疑的推开我半寸,目光落在我的身上,笑了:“七师哥,我没有别的意思。我只是想通了,从前我埋怨你,竟是我错了!”   我心底一凉,缓缓跌坐在椅子上,半天回不过神来。   “长秀,我宁愿你想不起来。”我沉痛地摇了摇头,“我宁愿你记着,是我的错,是我伤害了你,也不愿意你想起来。”   长秀点头:“我知道,我现在才知道,你当初都是为了我好。”   他一手放在我的肩上,站在我的面前,自上而下的望着我,笑了笑:“按理,不懂事的长秀该跪下来给师哥磕两个头赔罪,但长秀毕竟是个不懂事的,这些年跪了许多混账的东西,到头来,却又犯浑,不肯跪了。就站着同师哥说一句认错的话。师哥要是还疼我,就宽恕罢!”   再也无法掩饰,眼泪在眼眶中打滚,我仰头看着他,叹惋不已:“长秀,你不明白!我至始至终,都没有生过你的气,也都没有怨过你。所以,你不需要我的宽恕。”   我抬起手,想摸一摸他的脸颊,告诉他,在我的心里,他一直都是那个倔强却爱笑的小师弟,我从来都是心疼他的。   长秀半道截了我的手,拉在手中,含着泪笑着问我:“是么?如此,我们就算好了?”   我点点头:“自然,我一直都当你是亲兄弟的。”   长秀听了,深吸一口气,拿手背使劲擦了擦眼角,抹得脸上都有些花了,笑了起来。这笑是十分的真心,我瞧得出来,于是也笑了。   一笑,憋在眼眶中的泪不由分说,便落了下来。   “既然如此,也算我今天没白跑一趟。”长秀说道,“我走了,得空还来看师哥。”   我送他到门口。   在门口,长秀叮嘱我:“师哥,大师哥的婚礼,你好歹要来。”   我点头:“你与月生都嘱咐过我了,我不会不去的。”   长秀笑一笑:“如此更好不过了。”他说罢,转身慢慢地离去了。   我直目送他出了大门,消失在路的尽头,才掩门回去。一晚上,思来想去,都是长秀同我说的话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目测要给长秀单开一个番外了 第41章 转机   盼也罢,不盼也罢,汉良和香鸾的婚期终究是来了。行院人家的婚事照例是在黄昏开始,在夜里举行。   我作为他的师弟,本该早早的过去的,乔炳彰却以为我已经是他的人了,不该按照那边的算,而该同他一样,作为贵客前去的。   我拗不过他,更不愿意在汉良的婚礼上,给他平添不吉利的口舌,于是挨到了月亮高升,千户百户的都点上了灯,这才和乔五坐了轿子往沁芳楼去。   沁芳楼门口悬挂着的标着香鸾名字的头牌已经被取了下来,楼里,十几个跟着月生学戏的小姑娘,各自手执了两束红梅,正在唱《双声子》,黄氏在正厅里,忙着招呼着来来往往的宾客往后面的水榭去,笑道:“香鸾今儿个脱籍嫁人啦,念着从前各位爷的关照,要在水榭最后为各位再跳一支舞,唱一支曲儿呢!”   见了乔炳彰,连忙迎了上来,满脸堆笑:“五爷!可把您盼来了!香鸾这些日子总是念叨,要不是五爷大方,这亲事,哪能办得这么体面?”   一面说着奉承话,一面把他往里面让,笑道:“所以啊,我们香鸾特地给五爷留了个好位置,一会儿可要吃好、玩好啊!”   乔炳彰点头笑道:“举手之劳,香鸾姑娘不必太放在心上。”   说着,回头来拉了我的手,笑道:“不过一会儿有好吃的、好玩的,若是能哄得我的人笑上一笑,那我可是有赏的!”   黄妈妈听得一个“赏”字,已然图不得了,连连地称是。   我挣了一下,见他握着我的手劲不小,只得随他去了,正要往里面走,忽然听得身后一声轻唤“仙栖”,便循声回头望了过去。   却是陆隶,怔怔地望着我。   乔炳彰微微皱了皱眉,随即轻咳一声,说道:“表哥来了,一起走吧。”   陆隶似乎梦中惊醒一般,掩饰着笑了笑:“原来是同老五一起来的。你们先去吧,我再等一等旁人。”   他们大户人家的关系错综复杂,平时的结交也不少,乔炳彰便点一点头,把我往前面一推,说道:“既然如此,我和仙栖先进去了,表哥慢慢地来吧。”   陆隶点点头,冲我微笑了一下,又挥了挥手。   乔炳彰的脸色越发难看,便推着我,进了后面的水榭。   水榭里的花台上,香鸾正带着兰英月生她们,跳一支仿汉唐的翘袖折腰舞,举手投足间又软又媚,眼波流水一般的婉转娇嗔,五色的衣裙在水风中摇曳不断。   八处酒炉烧得正旺,腾腾的热气吹淡了水波的冷意,竟添了一抹春/色。   连一向同沁芳楼有些嫌隙的红玉楼的姑娘们,也都来了,为首的头牌泻玉正在陪着她的老客看歌舞,转头要酒的功夫,瞥见了我,便同她的老客说了两句,起身朝我和乔五走了过来。   “五爷。”泻玉先对乔炳彰礼了一礼,又对我笑道,“七师傅,同喜了!”   我微微欠了欠身,还了她这一礼,笑道:“与姑娘同喜。”   泻玉虚拉了我的手,冲乔炳彰客气笑道:“五爷,奴家借了七师傅去,说一句私房话,您可别往心上去啊!”   乔炳彰挑眉一笑,说道:“若我偏往心上去呢?”   不等我说话,泻玉抢先嫣然一笑,笃定笑道:“五爷不是这种人!”   被她这么溜须拍马一顿,乔炳彰通了五脏六腑,心满意足地摆一摆手,往前面的雅座去了。   泻玉笑叹道:“你们这位五爷,倒不是个谦和可亲的人。”   我也笑了一笑,没有接话。   她侧了头,对我笑道:“今天可是香鸾的好日子,我们红玉楼数得上名号的姑娘可都来了,七师傅就不怕我们来闹事么?”   我亦笑道:“闹出事来,与姑娘有什么便宜?”   泻玉伸出一根水葱似的纤纤玉指往我额前轻轻点了一点,笑道:“没有便宜,单图我一个开心,你说,使得也不?”   “既然如此,仙栖又能说什么呢?”   泻玉被我佯作的无可奈何口气给逗得一声轻笑,笑罢说道:“七师傅真是个妙人,可惜从前没得交好的便宜。不过行院姑娘从良出嫁,向来都不是她一个人的喜事,我们不管从前的事情,都是真心实意的为香鸾高兴的。”   她说到此处,故意停顿一下,就等我的表态。   我笑道:“若果然如此,再好不过了。”   泻玉颔首笑道:“所以我们都备了歌舞,为香鸾庆祝。要知道,香鸾这一嫁,以后恐怕再难见面了——我都听说了,香鸾姐夫要搬出去另谋营生呢!”   她苦笑一笑:“这里是烟花柳巷之地,不来往,也好!”   我这些日子最听不得这样的话,心里咯噔一下,宽慰的言语还没说出口,就听得泻玉又软语轻笑起来:“我记得,我十四岁第一次摆房的时候,七师傅来我们红玉楼,弹过一支《双鹧鸪》,弹得我当时潸潸落泪也不自知,念念不忘了多少年,就是没有福气再听一遍。今天借着香鸾的好日子,我腆着脸请七师傅再弹一遍当年的曲子,我为七师傅伴舞,可好?”   泻玉十四岁上,我不过也才十五岁,她念念不忘的事情,我却忘得差不多了,只是她恳求如斯,倒叫我难以拒绝了。   便笑道:“并不难,容我去里面借一把琴。”   泻玉听了,轻拍起手,笑道:“妙也,好也!”   我便辞了她,往水榭外走,想着无论是谁的琴,借来弹上一曲,都是可以的。   刚出水榭一步,忽见得香鸾一边擦着汗,一边急急地朝我走来,说道:“仙栖,往哪里去呢?”   我真心实意,向她笑道:“恭喜嫂子,恭喜师哥了!”   难为香鸾怀了身孕,还跳了一支舞,此刻香汗淋漓,微喘檀气,有些说不上话来。我便体贴笑道:“方才遇到了泻玉了,她说想请我弹支曲子为你们庆贺,我答应了,现在找琴去呢!”   “用我的吧!”香鸾忙说道,“我带你去。”   我指了指水榭里,笑道:“里头不好离了嫂子,叫小幺带我去也是一样的。”   又见四下没有熟人,问道:“我师哥……好么?”   香鸾点一点头:“他上前头了,一会儿你就能见着了。”   我听了,很是满意,说道:“好,便一会儿见也是好的。”   香鸾似乎还有话要同我说,只是里面催她进去换衣裳催得紧,只得无奈看着我,目光中似有焦虑,亦似有忧愁,唯独没有新嫁娘的欢喜。   我有些疑惑,但不愿她耽搁了吉时,便笑道:“不用担心我,我认得你的屋子的,去拿了琴就回来。”   有两个喜娘来寻她,香鸾无法,只得随她们去了。   便一个人往香鸾的屋子里去了。   她屋子里的东西大多已经收拾起来了,属于沁芳楼的,都点过数目,交于黄妈妈锁着了,至于香鸾自己的体己,花得也差不多了,留下一些字画和不值钱的胭脂水粉,空落落的,大有一种人去楼空的架势。   我把唯一点着的一盏油灯挑亮些,心中叹了一叹。   寻进了内室,见依墙摆着的,是香鸾常用的那把宝琴,走上去轻抚了两下,取下外面的布套子,露出里面的琴来。   还没来得及将琴放在桌案上,忽然听见背后有细碎的脚步声,以为是香鸾打发人回来取个东西,回头要打招呼,忽然鼻子前被一张异香无比的帕子掩住,立觉大事不妙,拼命挣扎起来。   谁知来人力气太大,捂着我口鼻的手很下劲,任我拼命地扭动就是不肯松手。   不过须臾,那帕子上的药性便灌入我的口鼻之中,刺得我脑海里的神经一抽一抽的。   我拼着最后一点意识,往后猛地一转,挥手往那人面门上打去。那人猝不及防,挨了我一个清脆响亮的耳光。   我喘着粗气,往后倒退了两步,想趁着他不察的功夫,从他身边跑出去。谁知刚跑到隔断的珠帘那里,药性发挥出来,脚下一软,便无声无息的跌了下去,再也不知道后头的事了。   醒来是在颠簸的马车上,我第一反应不是何人掠了我去,而是感叹最近总被人裹粽子似的裹进马车里,若是再被拉去蒸了,委实有点冤。   好容易挣扎着坐起来,揭开马车窗上悬挂着的帘幕一看,但见马车疾驰在夜色朦胧的路上,跑得飞快,沿路的树影一下子便晃到了眼后头。   不知是马车跑得太快,还是方才的药性太猛,我头疼得厉害,挣扎着想撩开前面的帘子看一看是谁,刚一抬手,就滚落到了地板上,脑袋磕在车窗上,磕得生疼。   却也都顾不得了,忙把前面的帘子一撩。   一股疾风夹着十二月的寒气灌了进来,直眯了我的眼,呛得我喘不上气来。   等过了这阵子的巨风,借着月光,我瞧清了那赶马车的原来是两个人,两匹马齐头并进的跑着,难怪飞得那么快。便扯着嗓子高呼:“你们是谁?你们是什么人?为什么要绑我?”   其中一个回头看了我一眼,却是眼生得很,我确信没见过他。他不回答我,将我往马车里猛地一推,语言上倒不粗暴:“……一会儿就到了,别急。”   我见他好说话,顾不上怕,攀着车框不肯进去,问他:“你们是什么人?带我去哪儿?”   先前推我的那人与另一个看了一看,互相交换了眼色,心下估计有了主意,再回头对我说道:“你到了就知道了,不要多问!”   说着,将我的手扳开,硬是推进了车厢中。   我又急又恼又怕,忽然那马发出一声嘶鸣,跟着马车往上一颠,摔得我往里面一滚,还没来得及反应,就听得前面传来打斗声。   急急地想往外探出头,却被不知何处伸来的一只手推了进去。   没过一会儿,听得一声“饶命”,马车前的帐子被人掀了起来。   掀起来的那一刻,我闭上眼睛,拼命地在心中祷告,只求追上来的不要是乔炳彰的人。   “仙栖!”   猛地睁开眼,仆仆的满身风尘,脸上却是开心的大笑——是师哥,我的汉良师哥!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对了,耽美文新多了两个脑洞,于是掐指一算,(翻了翻万年历),今天宜动土、宜栽植,于是挖下两个坑,《少公子》和《神之下》,等填完这篇,看哪个存稿多,或者收藏多,就填哪一个,希望大家多多的收藏哦~么么叽!!!!! 第42章 谁的圈套?   我大喜过望,猛地朝师哥扑去,说道:“师哥,可真叫我想啊!”   汉良师哥也一把接住了我,死死搂在怀内,抖声说道:“都是师哥不好,连累了你!如今都好了!都好了!”   我趴在师哥怀中,哽咽不已,又听得耳畔传来一声“别杀他们!”,急忙推开师哥半分探头去瞧。   就见一人当路中踩在方才推我的那人胸膛上,手中握着一把尖刀,刀刃上滚着血珠,一直滚到了刀尖子上,欲滴不滴的,泛着夜光,很是骇人。   另一个赶马车的趴伏在地上,血从脖子上的一个大窟窿里渗出来,花花的淌了一地,僵直地在地上,也分不清死活了。   “不杀,留着他们反咬我一口?”   听了声音,我惊骇也没有了,连忙唤道:“宇文!”   宇文钊见我唤他,并不回头,只是踩着那人的脚往下用力一碾,碾得那汉子猛地呕出一口鲜血来,挂在嘴角边,很是瘆人。   我连忙跳下马车来,跑过去拉住他的手说道:“罢了!他们也不过是替人做事混口饭吃罢了。你打他们一顿,已经很够了,别赶尽杀绝了!”   宇文钊怔了怔,讷讷说道:“你怎么还是老样子?这么软弱?他们害你,你还不忍下手?”   他似乎有些伤心,大约是因为我的话说重了,于是越发的发起小孩子脾气,拿脚更加用劲的去踩那汉子。   “你听听老七的话!没错的!踩死了他,还向谁问话去?”又有一人来帮着我说话,不是汉良,而是方才唤宇文钊别杀人的人。那声音听着莫名的耳熟,叫我心中猛地一燃,急忙转身去看——那人虽然生了青色的胡茬,面孔也经了风霜的洗礼,却分明是我远走高飞的邵岑师哥!   真是一份惊喜紧接着一份!   “邵岑师哥!”我大声呼唤了他一声。   上一刻邵岑还在皱眉盯着宇文钊,转向我的下一刻,已然是笑了:“老七!好久不见了!”   说着,伸手重重拍了拍我的肩膀。   我笑着望着他,忍不住凝噎了一声。   邵岑亦是哽了一哽,随即深吸一口气,将我往车厢里一推,说道:“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,咱们先往前走走。”   宇文钊亦凑了过来,同我说道:“放心,此刻安全了。”   他说完,就要抽身离开。   我连勾住他的衣袖,迫使他弯下腰来凑到我嘴边,这才问他:“方才是谁把我带出来的?乔五没有发现我不见了么?”   宇文钊闻言微微蹙眉:“我不知道,等会问了这两人就全都明白了。你不要着急。”   不管他怎么说,我自然是着急的,不为旁的,他们就这么把我带走了,一会儿乔炳彰找人找不见,发现师哥也不见了,自然是能联想到他的头上的。要是迁怒在香鸾她们的身上,岂不是我的罪过?   “宇文,我们这是要……去哪儿?”   “再往前走走,就到五马渡了,咱们下来换船,过了江,就能出金陵城了。”宇文钊安抚似的拍了拍我的手,急切道,“先离了这里,旁的一会儿再说。”   他将我的手从他衣袖上缓缓捋了下来,力道不重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味道。   紧跟着,我看见他拽起地上两个车夫,从另一边他们驾来的车马上扯了根又粗又长的绳子,将两人背对背绑了,就要往马车里塞。   我突然意识到,要是带着两辆马车一起走,着实太过扎眼,眼下不如将师哥他们的马车闲置在不显眼的地方,一众人仍挤这一辆马车上,纵使乔炳彰的人马追来,也会以为是先前那些人掠了我,而不至于立马想到师哥他们头上。   立即与宇文钊说了。   邵岑在一旁点头:“老七很会策划,就听他的吧。宇文大哥,你带着我师哥师弟先走,我去将马车赶到斜路上,卸了马匹来追你们!”   宇文钊听了,不由分说,拽了那两个半死不活的车夫往车厢里一声,横着短刀在他二人面前威胁:“等会不许出声,否则先割你们舌头,再割你们脑袋!”   唬得那两人青白着一张哭丧脸,连连的点头,只是不敢回答。   宇文钊威胁过二人,心满意足地跳上前面赶车的位置,又示意汉良师哥上来。   汉良对我说道:“莫怕,忍耐些,很快就到了。”   我点头,目光落在那两人身上,强忍着心头的不安说道:“好,你们不要管我,我没事的。”   邵岑亦趁机探头冲我笑了一笑。   我连忙将车厢里放着的大衣抓过来塞到邵岑的怀中,急急嘱咐:“骑马冷,多穿点!”   话音未落,宇文钊吆喝了一声,马车便飞驰了出去。   我猝不及防,被甩到了座儿后面。   马车在宇文钊的驾驭之下,跑得更加快了,路上不平整,颠得我上上下下,几乎要颠出我胃里的水来。只得在后面的座上蜷缩了,护住自己的胃。   幸亏这车厢里并不简陋,座上都铺了软垫,好歹缓解了一些冲击。   等我渐渐能适应了这样快速的颠簸,便慢慢支起了身子,撩起马车窗上的幔子,想看一看,能不能分辨到了何处。   外面黑灯瞎火的,想是到了寻常百姓家居住的地方,所以到了点,都吹了灯睡下了。只是沿途都黑黢黢的,借着一点点的月光,压根看不清。   只得叹了一口气,放下幔子来,合十双掌,在心里默默地诵读起经文来,只求着乔炳彰不要这么快的发现我不见了,更不要迁怒在琴芳楼的诸人身上。   还没等我静下心来,那被捆着的两个车夫中的一个忽然抬头看向我,怔怔地似乎想说些什么,只是又有些畏缩。   我忙问道:“这位大哥,你想说什么?”   他见我搭理他,大概态度也比宇文钊温和许多,哆嗦着双唇说道:“少、少爷,您是个好人,您明白理儿,我们、我们都是替人干活混口饭吃的下人,平时并没有为非作歹的干过什么坏事。求您,开开恩,同前面的那位好汉说一说,饶我俩一条性命罢!”   另一头听了,拼命地想扭过脸来,一面恳求道:“是啊,是啊,来生就是给少爷做牛做马,也都甘心啊!求少爷为我俩说说情,就当超生罢!”   我看着他俩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,心里很不是滋味,刚要答应,忽然想起一事来,连忙问道:“我有个疑惑,若是你们如是告诉了,我便替你们求情,好歹不会折辱了你们。若是你们不实说,我也是保不了你们的。”   两人听了,连连的说道:“少爷尽管问,只要是我们知道的,都会照实了说的。”   我急忙问道:“究竟是派你们来掳走我的?”   两人听问,互相看了一看,似乎是在交流什么,见我登时放下脸来,连忙说道:“不是不告诉少爷,是实在不知道啊!我们都是靠拉马车营生的,前几日有个胖乎乎的管家似的人物到我们这里,放下了一锭白花花的雪花银子,说要雇我哥俩赶趟马车,说了时间地点,说成事之后还有钱。我哥俩是看银子多,这才揽了这深更半夜的活计的。”   另一个连忙应和道:“可不是!若不是给的实在多,谁肯大半夜的赶快车?”   这幕后的主使人物着实厉害,竟然一点蛛丝马迹也不露出来,就叫我白猜。忽然想起在香鸾屋子里,一人拿帕子捂了我的口鼻,不知是不是他二人,连忙问了问。   他二人却连连的摇头:“小的只会赶马车,至于别的,倒是丁点不敢的。”   我见他们说得实在诚恳,又都是老实巴交的人,只好算了。   默了一会儿,灵光一闪,忙问道:“若是依照之前雇你们的人的打算,此刻是要把我往哪儿送?”   这个问题不难回答,面对着我的那个人急着表白自己,连忙说道:“就是靠近城门的一个庄子上,说是庄子的门上悬挂着一个匾额,上面写‘孟显别院’。只是我哥俩都不识字,所以又说庄子门口种了一排的黄松,特别好辨认!”   我一听,大惊失色,这“孟显”二字乃是乔炳彰那厮的表字,难道雇人来掳我的竟是乔炳彰本人?   他这么做,究竟是为何意?   难道,这一切都是乔五这下的一个连环套,单等我和师哥落网的?   思虑之间,我肝胆俱碎。   若果真是乔五设下的一个套,只怕我与师哥,与宇文钊,都要死。   我越想越惊惧,拼命地拿手擂车壁,一面叫喊起来:“师哥!师哥!快停车!”   逆着风口,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穿不进两个专心赶车人的耳朵里,只得冒着掉下去的危险,拼命的晃那车厢。   大约是我闹出的动静太大,不知是师哥还是宇文钊勒住了马缰,回头呵斥我:“仙栖,不要命了么!”   我顾不得他们恼怒,扑过去抱住师哥,颤颤巍巍的把方才问的话和我想到的事情,一股脑都同他们说了,也烦不了他们到底能不能消化这么多信息。   宇文钊听得双眉拧得越发厉害,末了反问我:“这乔五这么做,究竟是为了什么?”   我怔一怔,忙说道:“必定是他疑心病犯了,故意要试我一试!”   果真我沉不住气,就落了他的圈套!   仙栖啊!你可真是糊涂!   汉良师哥似没回味过来,愣愣看向宇文钊说道:“不会吧,咱们不都安排妥当了?若是出了岔子,此刻乔老五怕是已经追了上来了。”   我疑惑起来:“师哥,你们都安排了什么?”   汉良被我问得一愣,结巴起来:“就是、就是……”就是了半天,没憋出一个有用的字来。   宇文钊的目光忽然一下子冷峻起来,发狠道:“若是有人敢骗我入圈套,我必定一手一个,血刃了他们!你又有什么好怕的?再说,咱们走的是往渡口去的路,就算是这人的诡计,又怎能料到咱们的行事?”   他拿温暖的手拍了拍我的脸颊:“好了,别担心。若是有人敢拦着我们,你便看我怎么把刀子捅进他们心窝去的!”   他说得虽厉害狠毒至极,落在我的耳朵里,却不知为何多了几分保障的味道。立时三刻,我便信了他的话,以为有他在,好歹不会真的出事的。   还没等我想明白,宇文钊已“啾”地一声,跟着猛一甩鞭,赶了马车出去。 第43章 宁为玉碎   马车一气驶到了渡口才停下,汉良师哥撩了马车帘子对我说道:“来,下来吧,师哥接着你。”   他一开口,热气便从他嘴里哈了出来,立时迷住了他的脸。   我噗嗤一乐,将手放进他暖呵呵的手中,借力跳了下来,冬日寒气立马向我扑来,便拢了拢衣领。   宇文钊去拽那两个车夫。   我见他下手颇重,便说道:“轻点吧,他们原是无辜的。”宇文钊似有不悦,但到底听了我的话,手下轻了不少。   那两人被拽下了马车,扑通跪在地上,拼命的磕头,只求饶他们一命,又说能说的、不能说的,但凡知道的,都同我说了,如今留着他们也只是白留着罢了。   宇文钊大约是被绕得不耐烦了,看向我说道:“仙栖,这俩人留给你处置吧。你爱杀便把他们杀了,以绝后患,若是愿意放他们一条命,你便来放,就当是给你积德。”   他二人一听,都拼命扭了脖子来看我,目中俱是哀求之意。   我心下不忍,说道:“是谁主使你们来的,你们当真不知道?”他二人使劲的摇头,大有把脑袋晃飞出去的架势。我长叹一口气,不愿意为难他们,便走上前去,抽出宇文钊送我的那把匕首,猛地割断了他们身上的绳子,说道:“回去吧,以后不要再接这种没由头的活了,你们有几个脑袋够丢的?”   两人千恩万谢,我却受不起,催他们快快的去了。   宇文钊只是在一旁冷静地看着,末了也不知是不是在笑话我:“还是老样子。”目光在那匕首上停留了一会儿,也不知在想什么。   我待要问他还是什么老样子,他却挪开视线,转身去了渡口。   汉良对我笑笑,也跟着宇文钊走了过去,远远的,我听到他问宇文钊:“……安排的船在这儿么?”   宇文钊探头看了好一会儿:“说好了差不多的时间,本该就在这儿候着的,怎么不见船影子?”   我猜到他们大约提前做好了安排,到了时候,人来了,船却不得见,便走了过去,轻声问道:“是出什么事了?”   宇文钊只是皱眉,师哥却安慰我笑道:“没有,你别乱担心。”   又等了片刻,但见远处隐约有船只驶来的影子,我立即指了,说道:“快看,是那条船么?”   宇文钊眼力最好,随即点头:“没错!”   船只缓缓地越靠越近,我一想到马上就能离开这是非之地,再也顾不得其他,兴奋的立即招了招手,唤道:“这儿!在这儿!”   兴奋之余,猛然想起,若是我这么一走了之,乔炳彰追查下来,头一个倒霉的,不就是师哥么?再者,他为了救我,连他与香鸾的婚礼竟也不顾了,真是我的罪过!   这么一想,我的脸都白了,寒气直浸到骨子里。   宇文钊紧紧盯着驶来的船只,没有注意到我脸上的骤变,还是师哥在我身边笑嘻嘻的晃来晃去,晃到一半,看见我不对劲,便连忙问道:“仙栖,怎么了?是冷么?”   说着,就要脱下外衣与我穿上。   我连忙摁住他的手,说道:“天寒地冻的,你做什么?受了风寒,是好玩的么?”   他便一把捞起我的手,放在自己手中使劲的搓,边搓边说道:“我瞧你冷得身子都僵了,也是我不好,出来都忘了多带件衣服。你要是冻着了,可怎么是好?”   他这般的殷勤关切,使我话到了嘴边都噎住了,只得倍感压力,生生受了他的好意。   “船来了,先上去,有话等会再说。”宇文钊在我背上推了一下,推得我顺势往前一走,待要走上船板去,却被一人拉住了,回头一看,竟还是宇文钊。   “怎么了?”   宇文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,将我拉到背后,自己轻手轻脚的往船板上一跃,人不知鬼不觉地绕到那撑船的身后,定睛一看,忽然探手揪住了那人的衣领,猛地厉声呵斥:“你是谁!宋船家呢!”   他一身怪力,竟将那撑船的汉子连人带浆举到了半空中,声音更是打雷一般的骇人。   汉良皱了皱眉,却将我护到了身后。   我被他掩在身后,颇有些不甘,便探出头来,悄声说道:“师哥,我自己可以的。”   但见那汉子哆嗦着声音说道:“小、小、小的是宋船家的儿子,因为老爹吃坏了肚子,才、才换了小的来接大爷过河的。不、不是有意要欺瞒大爷的!”   宇文钊厉声问道:“果真如此?”   那汉子捣头如捣蒜,只恨不能说服他。   宇文钊半信半疑,瞪了那汉子半天,还是师哥说道:“罢了,别再耽搁了,要是一会儿有人追过来,就不好善后了。”宇文钊这才缓缓将那人放了下来。   师哥率先登上了船,又伸手来拉我。   直到看着船桨蹬着岸,用力一下摇了出去,水波徐徐从我脚下淌过,我这才有了点自由的感觉,一时颇为恍惚。   驶出河岸不久,忽然眼前猛地一亮,刺得我眼睛发痛,就见得河上四周不知何时多出四条船只来,每条船上都点着红通通的火烛,照得半边天都亮了。   宇文钊猛地冲到甲板上来,但看见那四条船将我们这条小船团团围住,一点缝隙都不留,便转身发狠对那汉子说道:“你骗我!”   那汉子抖得筛糠一般,只是说不出话。   我紧紧盯着宇文钊,果然见他手下一闪,晃出一道银光,连忙想道,不好,他此生最恨别人骗他,别冲动之下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来,连忙大喊:“宇文!别!”   我话音未落,已见得他的刀尖抵到了那人的心口。   “他骗我!为什么还要留着他!”   我一时嘴中十分苦涩,却不知该如何同他解释。宇文钊行走江湖这么多年,却不能明白穷苦无势的人,在这世间有多么的为难。   还没等我和他说清楚,岸边忽然传来一声呼唤,叫的是我的名字——“仙栖!”   我背着河岸的身子僵了一僵,想起“该来的躲不掉”这六个字,忍不住黯然叹息了一声,半天,缓缓地转过身来。   岸上追来的人骑着马,领着不少的人马,却不是乔炳彰。   我张开口,却感到声音都飘飞了:“……陆隶?”   真是不真切啊,就是此刻追来的是乔炳彰的老子,都没有眼前的人来得震撼——陆隶,我虽不大乐意看见他,却一直都当他是个知风识趣的君子的,怎么,他竟不是这样的人?   宇文钊皱眉:“谁?”   我不能言语,只得摇了摇头。   远远的,看不清陆隶的表情,只能听见他唤我:“仙栖,你上哪儿去?”   又见他翻身下马,飞快地往渡口跑。那四条船中的一条正好靠在在岸边,他飞快地跑了两步,跟着纵身一跃,便跃到了那条船上,又催着船夫赶紧划船。   堵在嘴边的话被我咽了下去,换了一句疏离万分的来:“你别过来!”   却不能阻止他的船越靠越近。   陆隶闻言,似乎很是伤心,蹙眉道:“仙栖,是我,……是越之啊!”   我眼看阻止不了他,越发急了:“陆隶!你到底什么意思?你是为了乔五来拦我的么?你不懂么,我是一时一刻也不能和他过下去了!”   “我不是为了老五,我怎么会为了老五来拦你?”陆隶似乎也急了,边说边又往前走了两步,急切道,“我、我……我是为了我自己啊!”   他这么一说,倒叫我十分纳罕了,一时半会反应不过来:“为你自己……什么?”   只听陆隶说道:“你只看得到老五喜欢你,难道看不出我对你的爱慕么?我对你的感情,不会比老五少的!”   这话便万万的出乎意料了,我大惊失色:“你……你是疯了么!”   忽然瞥见师哥不知从何处拔出一柄长刀,明晃晃地对上陆隶的那条船,震天动地的大吼起来:“你们谁也别想靠近半步!谁上来,我就捅死谁!”   突然间变故太多,我脱口而出:“师哥!”   汉良却头也不回:“你别管!”   说着,脚下往前挪了两步,竟挪到了船的边缘。那位置实在危险,只要船剧烈地晃一下,他就能一头栽进水里去!   “汉良,你是仙栖的师哥罢?”陆隶忽然冷笑起来,“你用障眼法迷得了老五,却迷不了我。若是你如今杀了我,难道就不怕你的老婆和她肚里的小孩一同陪葬?”   这是陆隶第一次在我面前翻脸作恶,那么的不真切,却又那么的明白无误。   一瞬间,我忽然懂了,为什么面对陆隶,我总有挥之不去的戒备之心,原来他和乔五、和乔六,都是一样的人。他们挥手之间,就能决定我们的生死。   听他提及香鸾和孩子,师哥的虎躯随即跟着猛地震了一下,但他竟把身板使劲一挺,竟是发怒起来:“来啊!大不了捅死你,我们汉家一家三口人为你偿命!但不许你碰我师弟一根汗毛!来啊!”   他“啊”的迸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,竟将陆隶船上划船的人震得一个踉跄,抓着船桨跌入水中。   我看着他几乎是求死的样子,不争气的两行泪水,唰的便滚了下来。   “陆隶。”我声音不似师哥那般大,但我坚信陆隶听得见,“算我眼瞎,白认得你一场。原以为你当我是知己朋友,如今却是我错了。”   我苦笑一下:“也是我痴心妄想,竟以为能和你真的做得了朋友。如今你来逼我,我生不如死,更不愿意拖累师哥和旁人。你既要我,便过来自取吧!”   说着,抱了必死的决心,闷头就往河中跳去! 第44章 混战   水一下子渗透了衣服,冰凉彻骨,冬日的衣服浸了水变得越发沉甸甸起来。我放松了身子,甚至将脚放水更深处压了压,尽管肺里的空气越来越少,我心中却只有解脱。   最终的自由,不会被任何人剥夺走的自由。   就在我以为自己快死了的时候,胳膊上忽然一阵疼痛,仿佛是被谁狠狠的捏了一下,隔着水流,那疼痛亦是清晰无比的。   紧接着,一双嘴唇贴上了我,强行撬开我紧闭的双唇,将他仅有不多的氧气渡了一半给我。   我惊骇地睁开眼,模模糊糊间看见的,却是宇文钊的脸。   他瞪着我,一手还死死拽着我的胳膊,试图将我往水面上拽。   何苦?我自己愿意的,又何苦救我?   我伸手去扳宇文钊的手,我是下了狠心的,可他手上的劲,却比老虎钳子还大。   为何要救我?我实在是无颜面对师哥,也不愿意再拖累他,对于我自己的自私,我无地自容。   终究敌不过宇文钊的怪力,被他使劲一提,拽出了水面,水上微凉的空气顿时灌入鼻腔之中,之前干瘪到刺痛的肺一下子得到了缓解。   “仙栖!你他妈懦夫!”宇文钊冲我大吼,“你他妈还是不是男人!”   他一双眼睛铜铃似的瞪着我,恶狠狠的,像极了画上才有的阴曹地府的酷吏。   我一下没管住自己,手握成拳头尽力的往宇文钊脸上面上一挥,重重给了他一拳。宇文钊没有躲开,生生的受了我这一拳。   他瞪着我,我瞪着他,互不相让。   片刻之后,我先挪开了视线,带着一丝狼狈和一丝庆幸,噗嗤一笑,笑出一滴泪来。   宇文钊也笑出来一声。   “你为什么不躲?”我质问他。   宇文钊大言不惭、厚颜无耻:“我喜欢看你心疼我的样子。”   我拿这个怪力大孩子没办法,只得随手又拍了拍他,刚要往船上游,忽然看见我的师哥正举着那柄长刀和陆隶的人撕杀在一处,浑然忘我之时,陆隶竟从后伸出手,将他重重往河中推去!   我从喉咙中迸出一声含血的力吼:“师哥!”   却来不及阻拦他被陆隶那厮推入水中。   但见我那铁汉一般的师哥在落水的那一刹,竟死死的拽住了陆隶的衣摆,将他一同带入水中。   我一头扎入水中。   尽管我有意淹死自己在先,但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江南孩子,我的水性其实是很好的。   水底睁开眼,看清了师哥和陆隶纠缠的位置,便飞快朝他们游去。   水中师哥的刀反倒成了阻碍,他只好将刀扔掉,徒手和陆隶撕打起来,两人下手都极狠,仿佛是百年的冤家,要决一死战。   我一手抓到了师哥,想把他拽开。   纵然师哥和我有一样好的水性,我也会担心他会在水中耗尽最后一口气,更何况,不远处,我看见陆隶的三个手下也跳入了水中,正向这里包抄过来。   四对三,更何况我们入水又早,实在胜算不大。   我拉着师哥还没将他彻底拽开,忽然手臂上多了一只手,将我往反方向扯,那力气大有破釜沉舟的味道,急忙看过去,却是陆隶涨紫了脸,拼命地在将我往他身前拽。   我大骇,没想到他这么豁得出去,大有淹死他自己,也要拉我陪葬的架势!   谁要和他葬在一处!   我转身就和师哥一起去推他。在我心里,自然是宁可和师哥同生共死,也不要与他一处得好的。   转眼间,他的一个下手已经游了过来,另两个则被宇文钊一手一个扯住了。   这个下属极为有力,还没等我防备,竟一下子就把我生拉硬扯拽了过去,紧跟着抓住我的头发就把我往上拽。扯着头皮,生疼。   头皮上的疼痛使我无法去抵抗他,只能用手去扒拉他拽着我头发的手。   余光扫见陆隶不知何时上了上风,竟摁着我师哥的头借力往上窜!   而师哥的面庞已经有些青紫了!   我只觉心被人猛地撕扯开来,露出血淋淋的肉来。两眼前血红一片,抓到了那把短匕首,想也没想,就往拽着我的那人身上捅去!   那人猝不及防,被我捅了个正着,吃痛撒了手。   我压根来不及思考,反手就朝陆隶捅去。   一下捅了进去,一下扯了出来,跟着又是一下。我下意识地重复着这一个举动,直到眼前的水都被染红了,肺中一点气也没有,手上完全脱了力,晕死过去。   “仙栖,你娘跳河自杀了!”   ……   “娘!”   水中一直紧闭双目的母亲忽然睁开眼来,猛地将我往上推。可我死死抓着她的手不肯松。   胶着之中,一双手同时拽住我和娘,像是拼尽了全身的力气,将我们拽出了水面。   “干娘!你不能想不开!”是师哥的声音,还带着一点的稚气,“否则,我也没脸活了!”   耳畔传来焦急的呼唤声,往事像潮水退去一样,渐渐地退出了我的脑海。   我缓缓睁开了干涩的眼睛,对上师哥忧虑已极的目光,勉强笑了一下:“师哥,我想起来了,娘当初也自杀过一次,也是你的救的她。”   汉良闻言,竟浑身剧烈颤抖了一下,半跪着将我死死抱入怀中,哑然长吁:“你没死!你还活着!”他的手臂在颤抖,抱着我的力量却实打实的大。   “要是你死在我眼前,我就是死,也无法面对娘啊!”乍经生离死别,师哥似乎感慨良多,还不忘呵斥我,“老七,你真是傻啊!”   师哥的怀抱从来都能让我安心,我缓了一缓,听见师哥在我耳边低声说道:“仙栖,你做得很好,陆少怕是活不过去了。”   我怔了怔,这才想起,原来在水中,我竟一心想要捅死陆隶来着。   心尖颤了颤。倒不是为了陆隶,只是为了我自己。原来我的这双手,也不干净了。   扭头向对面船上看去。   先看到的不是奄奄一息的陆隶,而是横刀而立的宇文钊。水从他的头上衣裳上滴滴答答的淌到船板上,他的衣服上也传来血腥味儿,不知是他自己的,还是旁人的,只是在夜色之中分辨不出来。   宇文钊浑然不觉,站得比古松还要挺拔许多,稳得比磐石还要坚韧许多。   “……宇文,”我唤他,用了很大的力气,可发出来的声音还是如蚊子哼哼一般,幸而他听到了,扭头看向我,“你……受伤了么?”   宇文钊怔了怔,对我露出一个笑来:“没有。”   我不相信,他当初腿上受了那么大的伤,不还是装得没事人一样么?却不必揭穿他。   我笑了起来:“真好!”   这一笑,却牵动了内里的伤,使我剧烈咳嗽起来。   宇文钊见了,忍不住皱了皱眉头。   他一侧身,我就看见对面的陆隶躺在船板上,死尸一般,毫无生气,半天才能看见他的胸膛还在微微的上下起伏。   原来还没死。   我说不上失望还是庆幸,脑袋里很懵,陆隶那样的人,如今却怎么变成了这样?   还是说从来都是我认人不清,看错了他?   心里只觉得苦涩。   “怎么他们没反应?”我扭过头来问师哥,“既不让我们走,也不围上来,他们是等着陆隶咽气呢?”   尽管不合时宜,师哥还是发出了短促的一声笑。   短暂而诡异的静谧之后,猛地爆发出一声吼:“兄弟们!他们有钱人欺负我们没钱的!能不能忍?”   师哥头一个大笑起来,低头看向我:“是邵岑!”   我拼命地想去看,却爬不起来,还是师哥叉住我的肋下,像举孩子似的将我举了起来。   但见得我的邵岑师哥像遁地大仙,从那四面船上的一条露出头来,振臂一呼,竟将四条船上的船夫呼动起来,都举起船桨厉喝起来,以及船上的帮工,只要不是陆家的人,都倒戈相向了。   惯做体力活的人齐心协力起来,竟自有一股威严庄重。   连宋船夫的儿子也被鼓动了,跟着喝了两声。   陆家人大势已去,加上陆隶失血过多,生死未卜,大概来不及再来和我们算账,便偃旗息鼓的并到一条船上,退去了。   邵岑跳上我们的船来,劫后重生一般的将我和师哥一同抱住,七尺的汉子,不由的哽咽起来。   “大哥,都是我动作太慢了!差点害死你!”   汉良苦笑:“别乱说,若不是你,我们这次都逃不出命来。”   邵岑脱下外衣,用力裹住了我,含泪笑:“仙栖,你倒是厉害了!若是那厮死了,往后就跟着哥混吧!”   说罢,就被汉良啐了一口。   原来邵岑自从离开,便加入了一帮地头蛇里,谁知竟受了许多白眼欺凌,他凭着一股勇气,杀了两个坐帮的恶霸,领着底下的兄弟造了反,如今他们安生营业,都肯给邵岑一个面子。   “这些船夫伙计平时看见我,还会送我一尾新鲜活鱼呢!”邵岑向我卖弄,“怎么样,你师哥我混得还不错吧?”   我点了点头,轻笑起来,不妨却笑着咳出一点东西来。   宇文钊不等我开口,移过火把来一照,和我的两个师哥瞬间脸色都变了。   是一口鲜血。   我喉咙里有些腥甜,手上力气便一松,但听得“咣当”一声,原来我竟一直握着宇文钊送我的那把匕首,如今才掉在了地上。   银光闪烁着刀面上沾着的血和着我吐出来的那一口血,有种异样的骇人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这段水下打斗的节奏是很快的,要不大家也没有那么好的肺活量啊,不过我描写得就有点缓慢了,大家将就一下吧~爱你们! 第45章 顶天立地   院子里的太阳很温暖,加上我坐的那张竹藤椅,被师哥铺上了一层褥子,现在软和和的,很舒服。   我半躺着坐在那张竹藤椅上,身上盖着一张毛绒绒的毯子。   这是个半败落的小院子,里面养的许多花花草草,因为长久的无人打理,已经枯萎凋零了,满地干涩蜷曲的落叶,一脚踩上去,吱呀的响。还有一些填满了土,半开裂的空花盆,里面长出了一些野草,倒还有些意思。   围着的篱笆栅栏也需要修葺了,我想,若是整顿一下,这个院子还是很可观的。   “等哪天闲了,就把那边的篱笆好好休整一下,养点小鸡来,隔三差五的,还有鸡蛋收呢!”   不知何时,香鸾已经走到了我的身后,手中还端着一个茶盅。她对我笑了笑,不再以胭脂匀面的脸上微微有些许的憔悴,眉眼间却是快乐的。   “来,里面是桂圆汤,趁热喝点。”   她将茶盅递给我,又将我身上滑落了一些的毯子往上拽了拽,俨然一个长嫂的模样。   这里是离金陵城外隔了几个村子的小镇子上,这几间屋子,就是汉良拿了钱来置办的新婚宅子。那一晚,陆家人带着生死未卜的陆隶急匆匆赶了回去,师哥便径直将我们都带了过来,幸好一路再无波折。   过了两日,因不见有人追来,我便提议,将香鸾接了过来,毕竟她已经成了亲赎了身,沁芳楼是再也住不得了。   我知道,师哥是碍着我的面子,才不好意思提议接香鸾的,他的心里,其实是很想香鸾的罢。   “谢谢嫂子。”我接过茶盅,揭开盖子呷了一口,笑,“嫂子坐。”   香鸾便扶着肚子在我面前的椅子上坐了,笑道:“身上可好些了?我才来的时候,看见你脸色那么差,可实在吓了一跳呢!”   我叹了口气,点点头:“好多了,都是嫂子费心照顾的缘故。”   托着茶盅怔了怔,又对她说道:“那日晚上,都是我,毁了嫂子的大好日子,这些日子想和嫂子说一声,只是没脸。”   香鸾笑道:“快别这么说,一家人了,怪生分的!再说,我们这样的人,其实并不在乎这些虚礼,能得了你师哥,心里其实已经很满足了。”   她略坐了坐,站起来就要走。   我不想一个人坐着,急忙挽留她:“嫂子再坐坐。”   香鸾到底是人精,一眼就看出了我的心思,笑道:“我进屋拿点针线来,要不也是白坐着。晚上叫你师哥从外面点带便饭来吃吧,我就不捯饬了。”   我得了她的保证,这才撒了拽她袖子的手。   香鸾噗嗤一笑,乐了:“你啊,真像个孩子!”说着,在我脑袋上轻轻弹了一下,这才款款走了进去。   她穿着寻常人家的粗布衣裳,虽不复当年沁芳楼头牌的盛荣,却也多了一份为人妻母的温柔,越发的,竟叫我羡慕起来。这样平淡温和的日子,不正是我所期望的么?   “给你。”   一只风铃递到我的眼前,我愣了一下,顺着风铃抬起头,宇文钊正举着一只铃铛样式的风铃,紧紧抿着双唇看着我。   “……你买的?”我接过风铃,一时有些讶然。   宇文钊点了点头:“外面有人喊卖,我就买了一个,给你听听声儿。”   我拨弄着那个风铃,有些想笑。   方才瞥见他远远的坐在台阶上,不知在拨弄个什么东西,现在看来,大约就是这只风铃吧!这人,据我邵岑师哥说,是江湖上有名的行侠仗义的勇士,可大多数时候,却还像个与世无争的孩子。   “挺好听的,谢谢。”我对他笑了笑,又说道,“那晚上,也谢谢你了。”   宇文钊仍绷着一张脸装严肃,却还是点了点头,踌躇着,似乎想和我说些什么。我刚想问,就见他目光一顿,转身飞快地就走开了。   我有些狐疑,转过头去一看,就见香鸾拿了针线,已经折了回来,心里略略的了然。   他大约,还是不大喜欢和外人接触罢?   “这个人,怎么那么古怪?”香鸾皱了皱眉,在我对面坐了下来,“平常,我都不敢和他多一句话。大约是个石头做的吧?”   我淡淡一笑,说道:“没有,他其实内心很柔软的。”   “是么?”香鸾有些不信,“不过我都听你师哥说了,那晚多亏了他,要不也不得顺利呢!”   我点头:“是呢。”   静静地看着她在我对面纳一双鞋底,想了半日,还是没忍住,问她:“嫂子,后来……乔家没派人去闹你们么?”   我看得分明,我话音未落,她熟练的穿针引线间,顿了一顿,笑了:“……没有。”   那笑容似乎颇为虚情假意,很像她从前应付讨厌的客人时的神色。我心里咯噔一下,面上仍淡淡的,仍继续问她:“那日师哥跟着我出来了,乔五竟然没有发现么?”   “没有,到了时辰,我就上轿了,吹吹打打的去他借的屋子去了。乔五爷,总不能一径跟进去吧?”香鸾笑了笑,“他大概也巴不得见不到汉良,哪里还会注意他在不在呢?”   我越发觉得古怪:“……他……散的时候……”却是问不下去了,乔五那天走的时候没看见我,当真就乖乖的离开了?怎么会?可若是问出来,岂不是让香鸾觉得我和她生分,什么都要刨根问底?   人□□上最难,我不得不如此感叹。   可心底总是觉得出事,抑或是他们都瞒着我什么,不然,如何打发得了乔五?   香鸾叹了口气,将鞋子放到了一边,站起身来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,叹道:“七弟,别多心了,信你师哥一次,好歹我们能把事情办周全。你身子太弱了,还是宽心些多养养吧!”   果然,是有事瞒了我。   我勉强笑了笑:“是,嫂子费心了。”   她点点头,督促着我将那盅桂圆汤喝了,端了碗进屋。   那一晚咳出血来之后,我便觉得身上乏力的很,师哥请了大夫来看,都说我忧思过重,年纪轻轻的,却很有些亏损了,要好好的补一补。这几日,香鸾便时时变换了花样来给我做吃的,每每如此,我总是很感动。   香鸾么,自然就是我的亲嫂子了。   晚上师哥做工回来,果然带了食坊的便饭回来,大家坐在一起吃了。   饭罢,宇文钊说道:“叨扰了这几日,我打算明天走。”   我愣了愣,忙说道:“这么着急?”   宇文钊点头:“日子久了,我不习惯。这些日子已经很够了,况且你师哥师嫂照顾你也辛苦,我还是不要添麻烦了。”   汉良师哥笑着哼了一声:“也不麻烦,不过是多双碗筷,多间屋子罢了。你要是愿意,住多久都可以!”   自那一晚,看见宇文钊割麦子似的割人脑袋,一身的勇武,全都是为了我,师哥便对他的印象很有改观,同住了这几日之后,竟有些称兄道弟的味道了。   “不了,也该走了。”宇文钊看了看我,“你好多了,我就放心了。”   我知道挽留不住他,只得问:“这次打算去哪儿?”   宇文钊沉默了片刻:“往北走吧,大约会出关看看。”   我点头:“一早走么?让我送送你吧!”我见他刚要开口说不用,就摁住了他的手,态度十分的坚定:“让我送送你,不然我心里不安。”   宇文钊短促一笑:“好吧,你还是这般的欠不得人情!”   第二日一早,连太阳还未完全的升起,我便同宇文钊一同起来了,走到镇子上吃了早饭,便送他出镇子。   一路上,宇文钊都没有和我说什么,到了镇子口,站住脚歇了歇,忽然扭过头去不看我:“若是有什么想问我的,就问吧。”   我苦笑了一下:“你肯告诉我?”   宇文钊冷笑一声:“我不是你的师哥,不想过分的保护你,把你蒙在鼓里,当个傻子!”   他忽然转过身来,对上我的双眼,十分的认真:“仙栖,别人只能救你一时,却帮不了你一世。人活一生,不能不顶天立地。”   一时如雷贯耳。   我内心震撼不已,亦是自惭形秽。   顶天立地,这四个字太重了,如今我一身的肮脏,怕是再也当不起了。   脑袋里轰隆一片,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。   宇文钊盯着我,若有所思一般,缓缓说道:“当初是你大师哥找到邵岑的,我当时正好受了他的一点恩情,又听说是你的事情,便说要一起来。商量的就是在婚礼之日动手。不过当初,却是打算硬将你抢回来的。”   我怔怔地听着,随即问道:“不过……?”   宇文钊摇头:“也没有什么不同。只不过后来你那个叫长秀的师弟来找我们,说是那天晚上,把你带出来后,他可以扮作你的模样,和乔五一同回去,好歹给我们拖点时间。”   “扮作我的模样?”我大惊,“如何做得到?乔五也不是瞎子!”   “你师嫂给他做了件黑色的兜头大帽子衣裳,他穿了,把脸低下,加上我们预备着把乔五灌得酩酊大醉,应该分辨不出来。”   宇文钊说得不咸不淡,殊不知,叫我心里波翻浪涌——长秀这个傻孩子!就不怕乔五弄死他么?   宇文钊似是看出了我的心事:“你大师哥原本是不肯的,这样不就是将他另一个师弟往火坑里推么?你师弟却说他是心甘情愿的,又说他与乔炳彰有旧情,不会有事的。”   我大概能想象出长秀那信誓旦旦的痴傻模样,不由的又气又伤心。   “……至于乔炳彰发现了之后为什么没有找过来,我也不知道。”宇文钊负手说道,“不过提醒你,我总觉得,以乔家的势力,他想找你,不会找不到此处的。”   我为了长秀心痛不已,此刻只能点头:“我知道,我会多小心的。”   暗暗握了袖中的匕首,暗想,大不了便一了百了,来一个玉石俱焚。如今,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呢!   宇文钊说罢,翻身上了备好的马,对我点了点头,双腿一夹马腹,策马奔了出去。 第46章 断手   我望着乔家紧闭的大门,一时有些发愣。   避了师哥师嫂,悄悄的雇了船和马车回来,千万种的可能都在脑海里设想了一遍,偏偏没有想到这般。紧闭的大门,只有两个小厮隐约在坐在门房中,咕着热酒,大约在闲聊。   街边站了良久,直到腿都麻了,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小心翼翼地的打探声。   “……是七师傅罢?”   我一惊,连忙转过身去,却看见一个家仆似的人物站在我身后,赔着十分的小心,不大敢看我。   我苦笑一声,想着该来的躲不过,咽了口吐沫,说道:“是我。”   那家仆听了,反倒很是高兴,笑道:“我家老爷在上头窗子里看见了七爷,因见七爷状似等人,只怕唐突,所以特地命小的来问一声。若是七爷不忙,我家老爷想请您喝杯酒,小叙一番。”   我沉吟片刻,将兜头的帽子拢了一拢,说道:“你家老爷……敢问是哪一位?”   家仆见问,连忙使劲拍了自己脑门一下,笑道:“瞧小的这差事办的!我家老爷是举人周家,从前总爱听七爷弹琴,家里的小爷还拜在七师傅门下,学过两天琴,七爷不记得了?”   原来是他家。遂放下心来,笑道:“记得,记得。你家老爷可好?”   家仆连忙说道:“托福,都好。七爷肯上去么?”   近来生了许多事,连带着我的戒备也多了几分,迟疑片刻,想着是老交情,不好推脱,便笑道:“你家老爷怕是在酒楼上宴客吧?我唐突进去,总是不好,不如下次,亲自带了礼上门拜访。”   家仆忙说道:“不妨事。今日我家老爷得闲,特地来酒楼喝酒,只带了小爷一人服侍,专开了一间雅间,清净便宜得很。七爷只当疼我,走一遭吧!否则又得骂我不会当差了!”   无法,眼见得推不过去,又没有旁人,只得笑道:“你已经很会当差了,周举人又是个亲善的,哪里还会骂你?就诳我罢了。”   说罢,拢着帽子同他往酒楼上走。   说起这家酒楼,在金陵倒也颇为有名,当初乔家未在此处建府的时候,他便在了,如今已是五代了。乔家初来乍到,本想拆了他别处去的,没想到一问却是老字号了,只好留下,到底赚了一个酒先生上的风流名,因而两相无碍,很是安好。   家仆将我领到二楼一间雅间门口,敲了两声门,低声说道:“老爷,七师傅来了,让进了。”说完,将门一推,毕恭毕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,待我进去,掩了门就退下了。   果然看见周举人同他幼子皆在座中。见了我,周举人便要起身,我急忙向他问好,周举人笑着应了,又让小爷给我磕头,说问师傅好,我不敢当,虚虚的应了。   周举人因让我在他身边坐了,又命小爷给我倒酒,笑道:“这也是缘分。本来是带犬子来尝一尝他的家的新丰酒的,没想到隔着窗子看见了七师傅。见七师傅站的久了,只当是等人,不敢扰。谁知到底给我请来了。”   我笑了一笑,说道:“举人不嫌弃,肯抬举我,才叫进来说话的。”   周举人笑着举起酒杯和我碰了一碰,指一指我头上的兜头帽子笑道:“也不是雪天,也不是雨天的,戴这个劳什子做什么?也不嫌乌糟?”   我忙将兜头帽子连着外面的披风脱了,因不好解释,只得腼腆的笑一笑,将酒喝了,想要掩饰过去。谁知周举人今日心情极好,又问我:“在这路边,七师傅是在等谁呢?”   我不知该怎么说,急得喉咙里的酒呛了一呛,伏了桌案咳了一回,只咳得满面绯红才罢。   这么一来,倒叫周举人不好意思了,笑道:“是我唐突了,七师傅不要见怪。”   我连忙摆手说道:“没有,只是这桩事原是我有错在先,听了周老爷问,有些惭愧罢了——”遂灵机一动,编了一个幌子说道:“昨晚和我的十师弟拌了两句嘴,见他今儿出门,仍是带着气的,原是我惹了他,所以特地寻来接他的。倒叫举人见笑了。”   周举人摇头笑道:“是我不该多问。”又皱一皱眉,说道:“你那师弟在乔府应承呢?”   我急忙点头称是。   因奇怪道:“怎么会?乔家做官的二老爷得了皇假,从京城回来过年,因他是个极为正经严肃的人,家里甚少玩笑做宴,怎又请了琴师和歌伎去听曲子?想是七师傅弄错了?”   又见我听了,愁苦了一张脸,宽慰道:“七师傅也不要急,兴许是他们家的小辈闹出来的事,或许不在府上。我派个小厮去问一问就是了。”   他这么一说,我求之不得,连忙的谢了。   便问道:“你那位师弟姓甚名谁?有了名号,就说我请家去听琴,因楼中久等不回,特地问问的,也方便些。省得赤眉白眼的,倒惹了嫌疑。”   连忙将长秀的名字说了。周举人叹道:“原来是他。”见我急躁,便招了他的一个家仆,当面吩咐了,见得去了,这才同我说道:“一时半会也得不到信儿,七师傅宽坐坐吧。”   纵然我心中万只蚂蚁爬着,也只好笑着坐着说话。见他的儿子端端正正坐着,面前摆了一只拇指盖大小的酒盅子,便笑问道:“小爷,这酒味道好么?”   周小爷见问,脸先红了一红,遂细声细气笑道:“很好,很好。”   我点头笑道:“瞧着小爷的风度,很有个做酒中君子的模样。”   周举人便笑道:“七师傅不要纵了他。他才多大?知道什么酒中君子不君子的?不过是怕人看了笑话,说我们读书人家没有一点海量,才带他来学一学、见一见罢了!”   我笑道:“小爷和我学了一个多月的琴,不说通,就是那指法,已经很可观了。我见识粗陋,但觉着将来定是个有出息的。举人不要太自谦了。”   他那里虽然客套,见我夸他儿子,自然开心,笑了一笑,又假模假样对着儿子作了一番“谦逊谨慎”的训诫,又劝我多尝一尝他家的招牌下酒菜“酒糟鸭舌”,又劝我多喝两盅子热酒。因为心里记挂着长秀,只得勉强敷衍了。   过了好一会儿,他那家仆才气喘喘的跑了回来,先灌了一海的温茶,又抹了一抹头上的汗珠,这才说道:“回老爷,小的去探了,乔家二老爷因听说是我们老爷派来的,便让进了。说了来意,二老爷只说没有这档子事,又说他病着,家里无人敢喧哗,让回来问,是不是听错了。”   我一听,不由急了,忙问道:“是长秀,你没说成别人罢?”   他连连的摇头:“不会。长秀师傅的名号也是响亮的,小的再不济,这点子事是不会错的。”   见他说得信誓旦旦,越发急了。   原来在师哥那里的时候,师哥甚少说及长秀,他又弃了之前的行当,托了一个熟人,打点了一些礼物,得了一家玉石玩器铺子的学徒做。师哥便同我说:“等日子久了,我兴许也能自己开一家。这里地方小,不要那么多玉石铺子,我们就换一个地方就是了。从前见了那么多宝贝,现在好坏终归还是能识得出来的。”   只是香鸾偶尔说过一次,说:“这里恐怕是常住不了的,换个地方也好。”又有一次趁着师哥不在,同我说:“等长秀也来了,这几间屋子就挤了。我们换个地方,多添两间屋子,你和长秀,到底还是要成家立业的不是?”   那是他夫妇第一次说到长秀,香鸾还避着我的师哥,眉眼中的忧愁怎么也掩饰不了。我便知道,他们虽有心往好处想,只怕事情并不顺利。不然怎么师哥一次也没同我说过?他怕是只想让我心安,殊不知,越发叫我不安起来。   周小爷在一旁怔怔的听着,忽然插话道:“莫非让他家旁人悄悄的请了去也未可知。让他们再去问一问,师傅莫急就是了!”   他是个极孝顺的孩子,因与我有过一月的师生之缘,所以为我着急上火也是有的。只是周家老爷都回来了,乔炳彰再想作恶,头上顶着他的老子,哪里敢?   忽然想起那几日同他住在汤山,却也不是乔家大宅,而是一间私宅,忙对那家仆说道:“烦你再走一趟,就问乔五爷在不在家,若是问缘故,就说……”我侧着头想不出主意,一旁周举人接过话来:“就说我请五爷得空,赏光来家里坐坐。家里你六爷时常念着他呢!”   我听了,千恩万谢。周举人笑得极为宽和:“不过举手之劳罢了,七师傅客气了。”   于是又等了许久,那家仆回来,说道:“回老爷,没见着乔家的五爷。说是乔老爷病了,五爷时常榻前侍疾,可每天总有几个时辰要出去。大约是年下了,忙罢。”   我心中顿时清醒了——乔五出去多半就是为了长秀的事,可又不好明说,便借口说是公务。可他家的外宅太多,一时半会怕是难以知道哪处,只得长叹一声不得缘。因见天色不早了,怕师哥回来瞧不见我着急,便辞了周举人匆匆回去了。   在院子前撞见师哥,果然问我哪里去了,便告诉他出去散一散步。   师哥憨憨一笑,不疑有他,遂勾了我的肩膀,笑道:“也好,你总闷在屋子里,到底与你的病不好。出去走走,只怕好得更快些!”   与他说说笑笑回了家,谁知香鸾正等着,见了我,旋即进屋托了一只盒子出来,离身子远远的举着,同我说道:“今天有人送了这东西来,说是给七弟的。我本想打开看看的,谁知这盒子很有股味儿,我闻着很是想呕,便原封不动的留下了。”   我盯着那盒子,见那盒子红木雕着梨花,很是精致细巧的样子,上面还挂着一把亦是玲珑小巧的锁,忽然心里一咯噔,伸出手颤颤巍巍的接过,迟疑了一下,说道:“既然有味儿,我拿回屋子看吧,熏了嫂子和肚子里的孩子就罪过了。”   说罢,也不敢看师哥,低着头捧着盒子一径往屋子里去了。   进了屋,做贼似的将门窗都关实了,这才扑通着一颗心去开那盒子。   但听得啪嗒一声,盒子上的锁掉在了地上。   我顾不得去捡,急忙开了盒盖子查看,明晃晃见得盒子里放着一只人手,惨白惨白的,断了的地方血已经凝固了,样子很是骇人,果然还有一股血腥味儿。   “啊”了一声,再不能动弹了。 第47章 孽债   “师哥,算命的告诉我,我的手背有一颗痣,是大富大贵的标志呢!”十四岁的长秀将袖子撸了上去,露出他的右手给我看,笑得眼睛眯成了两弯新月,“等我富贵发达了,一定不忘师哥待我的恩情!”   转眼间,仍是十四岁的长秀,却躺在床上,奄奄一息的只剩了半条命,仍是将右手塞在我的手中,恹恹笑了起来:“师哥,原来他们说的富贵,竟是应在这个上头了。这样的富贵,叫我……消受不来。”   在此之后,他再也没有让我瞧过他的右手手背,仿佛那是一个羞耻,每每遇人,都要遮掩起来。   我也没有再提过这件事,我知道,在他的心底,是很不愿意把这件事在曝光在他人眼下的。   只有一次,那是长秀跟了乔五之后,正春风得意的时候,我碰巧路过他的屋子,从窗户望进去,看见长秀正抚摸着他右手手背的那颗痣,若有所思一般。   那颗痣的位置,就和眼下盒子里的那只手上,是一模一样的。   一模一样的。   “老七!老七!”一双大手抓着我的肩膀不断的晃着,那个声音还在嘶吼,仿佛很急躁,很惊恐。   我的眼珠僵掉了一般,缓缓地,挪到了他的身上。   师哥和香鸾正焦急地望着我,后者还捏着她的鼻子。   我将身子侧了过去,挡住了香鸾的视线,迟疑着,将手中的盒子举到了师哥的面前。   师哥的脸色大变,他的声音亦有些颤抖:“……这、这是谁的?”他虽是发问,可我听得出来,他大约已经有了答案了。   我不争气,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。   “师哥,我对不起长秀,对不起他啊!”这样的重负是我不能承受的,我再也不受控制,缓缓跪了下去,抱住了脑袋,企图否认这一事实。   “是汉家么?”   门外忽然传来人的声音。   香鸾不明就里,看了一看临近崩溃的我,在师哥的肩上轻轻拍了一下,旋即出去了。   过了一会儿,拿着一只相同的盒子走了进来,她看了看我,不由的将拿着盒子的手往回缩。   但我看见了。   我不管不顾朝她扑去,抓住了那只盒子。   不管是什么样的事情,不管有多么惨淡,我宁愿自己扛着,而不是被再次蒙在鼓里,傻子一样的一无所知。   香鸾争不过我,一下撒了手。   我夺过盒子,哆哆嗦嗦的不敢开。   师哥一把握住了我的手,盯着我的眼睛摇了摇头,想要拿过这个盒子。   然而我却异常的坚决。我握着盒子,怎么也不肯松手,只是拼命的摇头——是我该面对的,这次我绝对不让别人在护在我的面前,叫旁人替我受罪。   我含泪打开了那个盒子。   里面并不是什么血腥骇人的东西,不是一只断手,也不是一只断脚,只是静静的躺了一朵绢纱的杜若花,和一枚红绳系着的玉佩。   被刚买回来的蓁蓁那时还没有名字,战战兢兢的站在我的面前,忸怩着绞着自己的裙带子,目光像被猫儿追逐着的耗子,不断的躲藏。   她那么小,那么可怜,那么脏兮兮的,仿佛一点点的动静就能惊得她跳起来,然后仓皇而逃。   我将一盘女孩子爱戴的绢纱的花朵端到她的面前。   小姑娘果然眼睛一亮,跟着眼巴巴的看向了我。   我鼓励着点点头,她便从中间拣了一朵红色的杜若花,簪在了她杂草似的头发上。   对着镜子,蓁蓁第一次对我露出了笑来。   自此以后,蓁蓁便一直爱簪一朵绢纱的杜若花在发髻之中。   一朵绢纱的杜若花。   还有那枚玉佩。   这枚玉佩和那只断手一样的好辨认,那是放在长秀襁褓里的一枚玉佩,大约自长秀出生以来,便一直伴随着他。   如今,连这枚玉佩也离开了他。   我泡肿着眼睛,将那枚玉佩捡了起来,这才发现,上面系着的红绳似乎是被人强行扯断了。   大约在抢夺这枚玉佩的时候,长秀已经失去了一只手,这才会护不住这枚玉佩罢?否则凭他对这枚玉佩的爱惜,又怎会轻易的拱手与人?   长秀现在,大约生不如死罢?   我不知哪来的勇气,推开师哥就要往外跑。无论如何,我这个做师哥的,也该担起自己的责任,不能拖累了自己的师弟。否则百年之后,我又有何面目去见自己的师父?   师哥在后面拼命地唤我。   我知道,他作为我的师哥,自然要一力担起我的那份来。可我作为长秀的师哥,若不能为他担负一点,又有何面目为人?   冲出院子就要往外跑。   脖子上却一痛,跟着天旋地转一般,就看见师哥在我头顶焦急地不住在喋喋不休的说着什么,跟着,身子重重倒了下去,没有跌在地上,只是软在了师哥怀里。   陷入昏睡前的一刻,我隐约听见师哥在我耳畔低语道:“交给我吧,仙栖,都交给我吧!”  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暗,我挣扎着从床上爬了起来,脖子上还时不时的在犯疼,可见师哥的那一掌竟狠心用了多大的劲!   我抱怨着揉了揉自己的脖子,忽然反应过来——师哥劈晕了我,大约就是为了替我向乔五去讨个公道罢?   顿时惊出一身冷汗。   我再也顾不得许多,趿拉了鞋子,连冲带撞地往外跑。   院子里和正厅里挨个寻了一遍,甚至连他平时上工的街上也呼唤着寻了一遍,只是不见师哥的踪影。   我的傻师哥,难道你真要替我受过?难道你真能替我受过一辈子?   我的心都碎了。   我甚至后悔那晚跟着师哥他们就要这样逃走了,要是我果觉一点,明白一点,都应该知道,乔五的势力那么大,我无处可逃,又何必连累旁人?   更何况这不是旁人,是我最亲最近的汉良师哥啊!   也许就是因为我心存侥幸,才酿成了师哥与长秀的惨剧。   不,不是也许,就是因为我任性的以为可以逃脱,才将大祸牵连到他们的头上的。   我的汉良师哥与长秀师弟俱是无辜的,只我,是那个罪魁祸首。   一下子喘不上起来。   可我不能倒下,我还要去找我的师哥师弟。既是我自己的罪孽,我该自己承担起来才对。还有香鸾,她正怀着师哥的骨血,说什么,我也不能让她出事!   醍醐灌顶一般,我踉踉跄跄的往回走。   无论如何,我得先安顿好香鸾,若万一她和孩子有个闪失,叫我还怎么面对师哥?   急急跑了回去,刚想进师哥与香鸾的屋子,忽然里面传来说话声。   “我不懂,他不过是你的师弟,当初你为了他做了一个月的大牢,已经很够了,后来又拼了命将他救了出来,就算你欠了他千万两的账,如今也该还清了!”   不带打顿,香鸾的声音又响了起来,倒了核桃车一般的飞快说道:“还是你没看见长秀为了他,已经断了一只手?还是你没看见,我这里怀着的,是你汉家的骨血?你只肯为你那宝贝师弟想,难道就不能为我们娘儿两个打算打算么?”   她还没说完,师哥忽的震天动地一声吼。   “你一个妇人懂什么!我是他林仙栖的师哥,那就是一辈子的亲兄弟!自己的兄弟有难,我能不管?我能当做没看见?若是真做个睁眼的瞎子,将来,我还有脸在这个世上过么?”   他说了这么重的话,连我心里也难受起来,果然听见香鸾呜咽一声,说道:“我不过是为你好,你就这么说!万一你真有个三长两短,我和我肚子里的孩子还活不活了?你偏要拿话噎我!我是造的什么孽?偏遇上你们这一对大小冤家!”   就听她哭了起来,赌气说道:“你去死吧!去吧!我不拦着你!我讨吃讨喝,自个儿把这个孩子养大!”   刚说完,就嚎啕大哭了起来。   我心里一酸,忽然觉得越发没脸,捂了面容,往自己的屋子走去。   脚下如坠了千斤的铁石头,身上冷汗津津的。   躺在床上翻锅贴似的不断煎熬着,脑子里转得飞快——香鸾今日一番话,大约能打消师哥无谓的冲动罢?就算不能,好歹能拖一拖他的急脾气。   待到明日天不亮,我悄无声息的走了,就和打探长秀下落的那次一样,等师哥发现我不见了,大约也就无可奈何随我去了吧?   一夜未能安睡,好容易熬到天蒙蒙亮,着急忙慌地爬起来穿衣服。   刚走出屋子,就看见香鸾整整齐齐的穿戴着,坐在院子里出神。   我唤了她一声“嫂子”,却不见她理我,便绕到她的面前,看见她怔怔地望着远方,不知在看些什么。眼中一点神情也没有,眼睛却红肿得厉害。   “……嫂子,”我这一声已经开始发抖了,“嫂子!”   一个重音,惹得她浑身一震,半晌,她抬起头看向我,说是看向我,目光却穿过了我,不知落在了何方。   “呵!”她冷笑一声,笑得我魂都快飞了,“你哪里真的把我当过嫂子?你又哪里真的把汉良当作师哥过?”   她咬牙切齿:“仙栖,你害得我们,好苦啊!”   从未见过香鸾这般的疾言厉色,我再糊涂也该知道,师哥一定是为我去找乔炳彰了。我只不敢问,更不敢确认。   然而香鸾不要我问,自己已经先笑了起来:“你师哥,昨晚上顶着寒风就走了,一句话也不让我多说,只吩咐不许惊动你。仙栖,你究竟有什么,竟让他抛家弃子,甘愿拼了性命的为你!”   她仍是笑,笑得很瘆人:“当初,竟是我错了!”   我不敢看她,哽咽了半晌,方才轻声说道:“嫂子,你信我,就算拼了性命,我也要保师哥周全的!”   既然都因我而起,就让我去结束这一切罢! 第48章 断魂   前往乔家的路上,我想尽办法,托了无数的人脉关系,想去问一问师哥的下落,可不是不知道,就是不敢说。只有一个稍微要好的邻里,悄悄拉了我,同我说道:“七师傅,别问了,有人看见深夜有一人翻入乔家,可再也没出来过,乔家也一点动静也没有,不知道,还以为眼花了呢!大节将至,不太平啊!”   我心里了然七八分,只不愿宣之于口,好像一旦说出来,就坐实了。   左思右想,回到了沁芳楼,同月生寻了一张素笺,又铺出笔墨来,坐在凳子上出了半天的神,这才落笔写了一封拜帖。   月生站在旁边帮我研磨,看着我写“五爷文几”四个字,摇头叹道:“你好不容易脱了身,也没见得他寻你,何苦再去惹那一身的骚?依我说,不如都丢下手罢!”   原来这个中缘由,她竟完全不知。   也好,估计正是这“不知道”,才保全了我的姐姐安好无损。   因而苦笑道:“你不知道,他不寻我,不为别的缘故,只为等着我自己给他送上门去。又哪里那么容易丢下手?”   说罢,琢磨着措辞,好容易写了一张拜帖,拿蜡封好了,就拜托福禄给我送过去。   这一送便是大半天,我便在月生的屋子里枯坐。   月生先问香鸾好不好,又问我近日过得好不好,都问过了,见她哽了一哽,避开了师哥再无他言,托腮垂首,发她的闲差去了。   可见月生再糊涂,也是个明白人中的糊涂人,独我,不过个糊涂人非要装明白罢了。   过了良久,福禄这才回来,告诉我道:“七师傅,那帖子送进去了,好半晌才回出话来,说是知道了,若是真心要见,就等明儿早上,会有车来接七师傅去别院的。”   月生正在点蜡烛掌灯,听了这话,回头蹙眉说道:“这是怎么说?不是他们先招惹了我们,我们能巴巴的上杆子要见?这会子又摆谱子,到底给谁看?”   福禄不能言辩,只得后退了两步,求助着看向我。   我盯着那燃烧着滴着油的蜡烛出了一会儿神,这才注意到福禄的目光,叹道:“罢了!这事不分先后,不过看谁有求于谁罢了。如今我求着他,他摆些架子,也是应该的。”   因对福禄说道:“烦你再走一趟,就说我知道了,明天一早去向五爷请安。”   说着,从身上取出荷包来,取出一吊银子来递给他。   福禄又喜又不好意思,挠头说道:“给七师傅跑腿,本是应该的。这钱……倒是实在不好意思拿!”   我将那一吊子钱塞进他的手里,说道:“拿着吧,这些日怕是还要烦你呢!就当我请你好了!一家人,别客气了才好!”   他喜滋滋的掂着去了。   月生便要收拾出饭来同我吃,说道:“我今晚上没事,这里也没有人,你就住我这儿吧!”   我摇头:“你别忙了,我不饿,不想吃。”见她又提及晚上安睡的事情,便勉强笑了一下:“我睡你这儿做什么?我自己没屋子去么?”   月生挑眉冷笑:“你当你那屋子还在呢?早被黄氏拨给旁人住了!我趁着她不注意,去你那里把你的琴和书都拿到我这儿来了,你还白日做梦呢!”   我一时哑口无言。   她便自窗外唤来小茹,对我说道:“你既不饿,我也懒得费事。只是不吃饭是不行的,我叫丫头出去,去便宜坊买点就是了。”   我叹道:“何苦又让她跑一趟?你去别的房里吃了不就成了?又何苦管我?”   月生啐了我一口,一面拿出钱来给小茹,一面冷笑道:“你要作死,在外头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,非得在我的面前,碍我的眼、膈我的心!”   我被她一通说,讪讪的笑了笑,只不理会。   晚上和她吃了一顿便饭,在月生的外屋大床上躺了,只是忧心忡忡的难以入睡,翻了半晌,听到里头月生试探着唤我,忙说道:“一会儿就睡了,你先睡吧!”   月生默了一默,叹道:“你莫瞒我。我虽不明白,却也不至于糊涂。你这回,多半是为了汉良吧?”   我怔了一怔,想她是我的亲姐,瞒也无益,便默认了。   月生等了一等,见我不回答她,忽然惆怅起来,说道:“从前兰英和你好,你只当没看见,我还以为你中意哪家小姑娘不好意思说,如今看来,你的心思怕是压根就不在这上头!”   她说得我心里一咯噔,刚要言辩,又听她说道:“这也罢了。这些年,我什么没见过?还在乎你的这点心肠?不过今时不同往日,他是有了老婆的人,等过了年,还会有孩子,你这剃头挑子一头热的,将来可怎么好?”   我心里嘴里俱是一苦,半晌缓缓说道:“你说的,不过是场镜花水月罢了,就算当初……如今也不过是过眼烟云了。往日我常听老人说,今生之事前生定,我如今也算是想明白了,那些有的没的,权当没发生过罢!大家也都两相安好了。”   月生叹道:“你这么说,倒叫我心里十分的难受了。自从香鸾姐嫁了人,黄氏就要把我挂在最前头。可这几年,我在这上面争强的心也就淡了,说好说歹,劝她罢了。如今我也不想着嫁人了,只盼着你平平安安的,将来还靠着你呢!”   我心头一酸,不由滚下潸潸的泪来,只不愿让她听到,咬了枕巾,硬生生的将泪往肚子里吞。   月生不知我这里难过,仍然说道:“红颜易老,不过弹指之间的事情。就是眼下恩爱,谁又知道将来的事呢?这不光是说我,亦是对你嘱咐一句罢了。若是所托非人,将来,对谁哭去?”   我的眼泪滚得越发厉害,随手拿了一块搭在床架子上的半旧手帕,也顾不得干不干净,就往脸上摁去。   到底没有忍住,呜咽出声来。   月生愣了一愣,长叹一声,再无他言。   白白睁着一双眼,好容易熬到了天亮,听着里屋的动静,月生大约还在梦里,便悄悄穿了衣裳和鞋,蹑手蹑脚的掩了门出去了。   一大清早,行院一点声响也没有。   我看着早上升起的薄雾,忽然有些迷惑,仿佛那一日早上撞见乔五,也是这样的日子,懒懒的,一点的人声也没有。   命运轮回,可见都是有定数的。   门口果然停了一辆青顶的马车,我抿了抿唇,俯身钻了进去。   去乔家别院的路十分的平坦,无甚颠簸,马儿一路的小跑,很快就到了,快得叫我一时有些恍惚。   马车停在了里院内,我一下来,就有丫鬟迎了上来,一言不发,领着我往内走。我深吸了一口气,大步跟了上去。   丫鬟将我带到了内室门口就停了下来,也没通报,伸手将门一推,示意我进去。   片刻犹豫,随即英勇就义一般,跨了进去。   外间并没有人,四下寻了一下,就听里间传来说话声:“回来了?”   是乔炳彰的声音。   他这么一问,倒叫我愣了好一会儿,仿佛我不是逃走了些许日子,不过早起出去散了个步,立时就回来了。而这口气,亦不像责问,倒像是寻常夫妻的日间问话。   我硬着头皮“嗯”了一声,拨开珍珠帘走了进去。   乔炳彰正在两个丫鬟的伺候下穿衣服,屋子里实在太暖和,熏得我脑袋晕乎乎的。   他一边俯身拿毛巾擦脸,一边说道:“怎么不坐?”   我便怔怔地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。   他又问我:“吃早饭了么?”   我仍是怔怔地,摇了摇头。   乔炳彰大约是余光扫见我摇头,将手中的毛巾递给丫鬟,甩着手上的水珠,叹道:“怎么能这般的不爱惜自己?一会儿我叫他们把早饭搬来,你同我一处吃了。”   他的话刮风一般的,只是难以刮进我的耳朵里。   我木呆呆的看着丫鬟将他洗脸的水泼了,又要给他梳头、倒茶,张了张口,刚要说话,就听见乔炳彰抢着先说道:“仙栖,你来,你给我戴冠。”   只好丢了魂儿似的,拖了脚步去给他梳头束冠。   刚扶正了他头顶上的发冠,忽然手上一暖,定睛一看,手上已贴了乔五的手。   乔炳彰拉着我的手,从镜子里望着我说道:“仙栖,这次回来,可不兴再走了。”   我喉咙里苦涩极了,就是说不出话。   乔炳彰像是同我说,又像是在同自己说,只是重复:“不走了,再也不走了。”   他那种惺惺作态的样子叫我难受,哑了嗓子问他:“蓁蓁呢?”   乔炳彰怔了片刻,笑道:“怎么突然想起那小丫头片子了?她守着我和你的屋子呢!你一会儿回去就能见着她了。”   他说得风轻云淡,仿佛从来也没给我寄过丫头戴过的东西来吓我。   我一咬牙,不怕死的又问:“我师弟长秀呢?”   乔炳彰转过头来看向我,笑了:“一大早的,怎么突然这么多问题?——长秀是你的师弟,又与我有过旧情,难道我还能亏待了他?他在西厢房住着呢!等你吃了早饭,我带你去见他。”   我将簪子□□他的发冠里,盯着他,说道:“不,烦劳五爷现在就带我去吧!不见着长秀,我不安心。”   我不知道乔五这个人得有多狠心,竟把断手之痛一笔抹过了,恍若没事一般。   我只心疼长秀。   乔炳彰拗不过我,只得带我先去,路上还和我玩笑:“长秀在我这儿住着,我还能委屈了他不成?偏这么着急忙慌的!一会儿见着了,你替我问问他,我可曾亏待了他?”   我却丁点笑不出来,更是越发的觉得乔五难以捉摸。   到了西厢房,乔炳彰先扣了扣门,却没有人应答,我脸色一变,急忙伸手就要去推门。   乔炳彰先我一步推开门,犹还在笑:“想是睡得沉,你这么紧张做什么?”   我却顾不得他了,飞快地跑了进去。   内室的门虚掩着,我唤了一声长秀,又是一声,只无人理会。抖了手将门一推,往中间一看,顿时瘫倒在地。   我的长秀师弟,悬在梁上,脸色早已青白了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唔,长秀下线了....... 第49章 发丧   撕心裂肺的一声吼。   我从来也不知道,我竟发出这般声嘶力竭的吼叫声。   我朝着长秀,抑或是长秀的尸首,扑了过去。长秀已逝,我无能为力,抱住他的双脚,愈发的痛恨我与他的身世,也愈发的痛恨这个世道。   不知是谁,大约是乔炳彰罢,吩咐人将断了气的长秀解了下来。他伸出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,叹道:“怪我。当初长秀不要人伺候,我就该知道的。怪我没想周全。”   长秀,你听见了么,你的死,换来的,不过是这个男人轻飘飘的一句话!   长秀,你何其痴傻!   我缓缓跪了下来,抱过长秀的尸首放在自己的双膝之上,轻轻抚摸着他仍然柔软的长发,忽然发现,我已经哭不出来了。   “五爷。”我甚至笑了一笑,其实并不想笑,只是忍不住了,“你知道么,长秀他,是很爱慕五爷的。”   乔炳彰语塞良久,也笑了一笑,却有些尴尬,仍不忘着表白自己:“仙栖,我与长秀么,当初不过是露水的情缘,都是你情我愿的。再者,长秀在我之前,不是也有过……一二个相好的么?不过,自与你好了之后,其余的,我都断了,再也没犯过。仙栖,你是个明白人,何必和过去的事情纠缠不清呢?”   我怔了一会儿,这才反应过来乔五的这番话——第一层么,自然是说长秀不过是个卖的,他的恩客很多,不多他乔五一个;第二层么,是说他自己,现在除了玩我一个,也算得上洁身自好了,所以长秀如何,并不与他相干;三则却是说我,依着他的口气,我大有吃醋捏酸的嫌疑,否则,干嘛拎着他的过去不放?   不由的心底冷笑。   好个乔五爷,好个会撇个干净的乔大君子!   最后一条,我暂且懒得与他理会,只是长秀,难道他是甘心自贱自卖的么!难道他的一番心、一番情、一番意,就是任凭着这些道貌岸然的东西作践诋毁的么!凭什么!   一口恶气冲上心头。   我将长秀右边垂着的袖管卷了上去,果然露出空荡荡的一截。   因而问他乔炳彰:“长秀不过是思慕五爷,到底犯了什么重罪,竟要受这样的折磨?都说五爷惯是风流场上的温柔人,就是这么温柔体贴人的么?”   乔炳彰一脸受了天大惊吓的样子,装出一副天底下最无辜最良善的面容来,连声音也抖了,直说道:“怎么、怎么会?”又看我一脸不加掩饰的怒容,连忙反问我:“难道你以为是我做的么?仙栖,难道在你眼中,我乔五是这样残忍不折手段的人么?”   也不要我回答,目光直勾勾地落在了长秀的断手上,只是不断的摇头:“不是我做的,并不是我做的,真不是我做的!”   他的脸色也青白了。   唔,果然是好演技。   长秀的尸首未寒,我按捺不住自己的冲动,冷笑着问他:“五爷,自打长秀来了您这里,可曾离开半步?”   不过是个小小的问题,乔炳彰却不能应对,他只是不断地重复:“真不是我,仙栖,你要我怎么说,你才信?我……我虽与他恩情已断,可毕竟有过一段缘分,又怎么会对他下这样的毒手?”   如此的苍白,如此的无力。   我失望已极,摇头说道:“倘若五爷肯承认,也不失为坦荡荡的君子行径了,这般的掩饰推诿……却实在的让仙栖这样的河下人不耻!”   我说到最后一句,连声儿都变得尖锐刺耳起来,便像是钢钉擦过了钢板,也不如这般的锐利。   忍不住往脸上摩挲了一把,没想到竟抹得一脸的水珠,原来我还是没撑住,到底落了泪,只是我自己还不知道,故作镇定,装腔作势罢了。   何其悲哀?   被乔炳彰硬生生扳过肩来。我不愿意看他,他便来拧我的脸。我始终不肯看他,他便在我耳边说道:“仙栖,不论你信不信,我乔五敢作敢当,只要是我做的,没有我不认的。只是别人要陷害我,却也不能!长秀的事,不说你伤不伤心,就是为我的名声,我也势必要查清的,到时,必定还你一个真相!”   他抓着我的手,连着他的手一起举了起来,赌咒发誓说道:“若我有一个字是假的,就叫我天打五雷轰,便是粉身碎骨,这世间也再没我容身之所!”   这般的狠毒誓言,莫说是他乔炳彰,就是寻常人等,神佛菩萨都在心里,谁敢昧着良心发出这样的毒誓来掩饰自己?   我愕然片刻,忍不住抬起头朝他看去。   乔炳彰忽然也落下泪来,竟紧紧将我搂入怀内抱住,在我耳畔不断嘀咕:“仙栖,求求你了,相信我一次罢!我、我的心都快碎了,你还这般的……”   他说不下去了,抱住我只管将眼泪抹在我衣服上。   我怔怔地愣在那儿,思量片刻,还是问他:“我汉良师哥呢?就算长秀的事不是你做的,那我汉良师哥呢?”   瞬间感到乔五在我肩头僵了一僵,从我肩上直了起来,离我的面容不过半寸远,皱眉问道:“你那……,你师哥不是同你一起走的么?怎么现在又来问我?”   看他说得这么信誓旦旦,我不由的恍惚起来,难道师哥竟没被乔五扣下么?   若是扣下了,为何又同我扯谎?若是没扣下,我的师哥现在身处何处?可还平安?   这些疑问,一股脑的都涌了上来。   我没有力气推开乔炳彰圈着我的胳膊,也不打算这么做,便虚虚地靠了他,轻声说道:“五爷,你总说我不相信你,这次的话,我便信你了。但求我将来没有那后悔的一日,五爷,你说好不好?”   乔炳彰又是一僵,随即死死的用双手扣住我,只是不断的点头。   长秀的丧礼是乔炳彰给办的,虽不如乔家平时做事的风光,可在河下人的眼里,却已经是十分的体面周全了。就连给长秀的那两块板,乔炳彰也殷勤的叫我瞧过了,果然是非常难得的好木头,难为他竟给的不心疼。   只是长秀九泉之下,不知还能不能体会乔五的这番心了。   他的丧礼上来的人大多是行院的旧相识,那些有头有脸的旧客们,大多自然是要撇清的。只迁居了扬州的吴世禄回南京来探望亲戚,听说给长秀发丧,竟也来了。   我遥遥的看见他,还以为看走了眼,只等乔炳坤在我背后推了一下,嘲笑道:“那样油腻腻的老家伙,你也愿意看?只怕我五哥还不愿意吃这个醋呢!”   我来不及和他拌嘴,只管指着吴世禄问他:“他为何来了?”   乔炳坤嗤笑一声,说道:“他愿意来,难道我们还把他撵出去么?”   又看向我,挑眉说道:“怎么?你和他有什么纠葛,竟这么提防着他?说出来,也让我乐乐!”   实在没心情领会他,只是恨恨的望着吴世禄。   这个人,居然还有胆量来长秀的丧礼上!就不怕长秀变成鬼,去索他的命么!若不是他,长秀,怕是落不到今天这般田地!   我走到门口,抡起栓门的长棍子掂了掂,只恨不够沉,悄悄的往吴世禄身后蛰了过去,在他身后站定,看着他虚情假意的抹了一抹他的眼睛,心里作了一番呕,抡起棒子就朝他挥去!   还没等抡实了,却被人抱住了手。   “仙栖,别这样,那么多眼睛看着呢!”   仍是乔炳彰坏了我的事。   我不耐,丢了棒子不想看他,转身就要走。却被乔炳彰追了上来,讨好着笑道:“你讨厌那个老头?那也不值你亲自动手打他!一会儿等他出去,我叫小厮们拿个布袋子把他蒙头罩了,使劲打一顿给你出气!你说好不好?”   我心里的气撒不出去,站住脚瞪着乔五,说道:“我能和他什么仇?今儿是什么日子,你不想想,倒来拦我!实话同你说罢,若不是这个吴世禄,长秀也不至于落得这般下场!这样的畜生,留着他干什么?还是你和他蛇鼠一窝,所以才来拦我?”   其实这话我是赌气说的,乔炳彰与吴世禄有没有关系,又是什么干系,我其实一点也不知道,只是心里恨得厉害,非要拿一个人来撒一撒罢了。   乔炳彰果然做出委屈的模样,说道:“你说我,我不恼,怎么好好的就把我和那人连在一起了?我做过什么了,就和吴世禄那老头蛇鼠一窝了?”   我抿了抿嘴唇,自知理亏,转身就要走。   乔炳彰一个箭步冲到我面前拦住我,忽又笑了:“仙栖,难得你肯对我使一使性子,你说什么,我都认了。只是那吴世禄,既然你很看不过,不如就按我说的办吧,你说好么?”   我心里一团火,居然觉得他的主意颇为顺耳,便顺势下坡,点头说道:“也好。”   乔炳彰听了这两字,就像得了甘泉一般,眼睛猛地一亮,拍手说道:“好!我这就办去!”说罢,风也似的去了。   好容易挨到晚上守灵,我坐在长秀的灵堂前陪着他,只是默然无言。   外头敲了三更的钟,胡思乱想间差点昏睡过去,忽然听到屋外一声怒吼,紧接着纷纷攘攘起来,各嚷各的,一片吵杂。   我心中忽然一惊,急忙凑到门口听,却听见他们都在叫“抓人”,又说伤了五爷之类的。我急忙推开门出去,却和一个黑衣人撞了满怀,刚要说话,却被他掩住口。   他捂着我的嘴,将我推回屋里,猛地一扯下眼前的黑布,顿时叫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  ——竟是我的汉良师哥! 第50章 舍与得(上)   《地藏经》上说“舍一得万报”,倘若我能这样的舍得,事情大约很不一样。然而我从来都是个小气悭吝的人,所以一切的灾祸,大约都是我自己致使的吧!   无可奈何。   那一日师哥从长秀的灵堂外卷了进来,他掩了门,一把将我拽到了帘子后面,做了个噤声的手势,从我肩上小心翼翼的往外看。   我亦惊亦喜,惊的是他从天而降,喜的是他完好无损,鼻间一下充斥着满满的熟悉的师哥身上特有的味道,我顿时放下悬着的心来,转过身去面对着他。   师哥感到了我的视线,也底下头来看了看我,笑了。   他一笑,便显出下巴上突出着的青青的胡茬。   “你这些日子都在哪儿?真叫我担心。”   我的声音压到了最低,听上去很像是蛇在嘶嘶的作响,不过师哥听懂了,对我报以一笑:“在师娘那儿,没人想得到去那儿找我。”   他抬起手,似乎想摸摸我的头发,都快碰到我了,忽然颤了一颤,又收回手去。扭头看了长秀的灵堂一眼,目光很是沉重:“长秀的事……我都听说了。”   这句话似乎没有说完,可师哥说到这儿就打住了,似乎没有丝毫要往下说的意思。   外面仍在吵嚷,声音也越来越近。   我的手无意间在他的手上碰了一下,师哥却忽然把手一缩,背到了身后。   我怔了一怔,不管他愿不愿意,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。果然触手有些滑腻腻的,我大着胆子将手放到鼻子边嗅了一嗅,不出所料,有股浓浓的血腥味儿。   我一下子明白了。   “长秀的事,你听说了,所以去给他报仇了?”   师哥本意大约是怕惊着我,但见我现在思路清晰的很,便正了面容,说道:“长秀也是我的师弟,他出了事,受了不白的冤屈,做师哥的不该给他出头么?”   还没等我来得及回答他,灵堂的门上传来敲击声。   外面是蓁蓁的声音:“仙栖少爷,开开门,是我给您送东西来了!”   窗户这儿看不见门口的情境,我想了一想,恐怕有诈,便将师哥往灵堂后面推。   蓁蓁见我不回答她,又连连的唤了几声,听得出,有些着急了。   我急忙拔高声音应了一声,一面往门口走,一面不忘示意师哥不要轻举妄动。   将门打开,只见蓁蓁双手托着茶盘站在外面,后面果然明灯亮烛的站着管家他们那些人。小丫头似乎受了惊,面色很不好看,隐约还在发抖。   一下子就猜到了,管家他们几个,大约是胁迫着小姑娘来敲门的。   顿时心疼起来。   我侧过身,让出一点点的空间,对着蓁蓁使了个眼色。小丫头会意,蝴蝶般飞快地从这个小缝中穿了过去。   等蓁蓁一进来,我便对管家说道:“什么事?这样的吵吵嚷嚷?五爷不是吩咐了么,今晚我给长秀少爷守灵,不许你们在外面喧哗,也不许你们来打扰的!”   我原不是这样和旁人说话的,但非常时刻,便也顾不了许多了。   大约是从不说狠话的人忽然严肃一下,反倒比平常更有威慑力。管家随即俯下身来,垂手说道:“是,五爷本是吩咐过的,叫不惊动仙栖少爷。只是家里闯进了生客,还险些伤着了五爷,我们四处找都没找到,所以才来问问仙栖少爷的。”   我冷笑:“你的意思,难道是我藏了什么人在这儿?”   管家仍垂着手,脸却抬了起来,皮笑肉不笑的笑开了:“仙栖少爷说得哪里话?小的怎么敢妄自揣度少爷呢?只是……少爷给长秀守灵,门怎么关上了?”   我暗呼一声不好。   师哥掩了门,不过是为了安全,可落在他们眼中,便大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了。不然,招魂之夜,为何不将门打开,好放幽魂归来,反倒将门关上了?   管家趁势说道:“小的不敢说少爷私藏了什么人,只是那个生客实非善类,若是为了活命闯了进来,小的担心他伤害少爷的性命。请少爷让我们进去看一看,若是没人,我们立即就走。”   不愧是在乔家服侍惯了的老人了,说起话来滴水不漏的,听上去还是为我好。   可我哪能真放他们进?   “你的好意,我知道了。只是这里有长秀的亡灵,不相熟的进去了,只怕会冲撞。所以不说你们了,就是那生人,轻易大约也不敢来我这里的。”   我仍用身子挡住门,一手还攀在门框上。   管家无法,又不能硬闯,只能赔了笑说道:“要不少爷你把门打开大些,我们不进去,就在这门口往里看看。等会回去,也好回话不是?”   这个主意听上去无甚大碍,他们大约看一眼,见没人也就能安心回去了。我刚要将门推开些,忽然注意到管家身后站着的那几个家仆,个个虎视眈眈的,大有我一让开,就扑进来的架势。   心中一寒,刚侧开一点点的身子便立刻正了回去,故意阴阴一笑,说道:“管家,你知道为什么之间屋子的门关上了么?”   管家是不关心这个的,他眼看得门要开了,但见我又提起这一茬,一点放他们看一眼的意思也没有,只好强打起精神来,陪笑道:“少爷,小的哪能知道呢?”   我将头凑近他,在他耳边故意压低声,说道:“方才你没来之前,屋里刮了一阵阴风,像是从外头那棵榕树梢上刮进来的,旁的东西都没有动,只那两面灵旗扑棱着扇了好几下,紧跟着,门就砰的一声关上了!”   分明看得他抖了一抖。   我继续吓唬他:“你知道,这里除了长秀,没旁的魂会来。长秀大约是还念着我,或者念着五爷,所以特地回来看看的。若是被什么人惊动了,翻了脸,人和鬼是交流不了的,那我有心也莫能相助了。”   心中只暗想,长秀,若是你真在天有灵,就保佑一下你的两个师哥吧!   管家被我阴阳怪气的声音唬得一愣一愣的,一向精明的人,在神佛鬼怪的事上也精明不了了,只是结结巴巴的笑道:“是、是吗?也、也好,也好。”   他语无伦次的模样忽然让我心中一动。长秀在乔家住了这些日子,大约很受了他们这帮人的一些气,所以他死了之后,反倒叫这些人都怔住了。   我心里一阵难过。   原来在这样的世道里,做人竟不如做鬼!   也不知是不是我心中的怨、心中的苦真的叫神鬼听见了,我话音未落,忽的从灵堂里刮出一阵阴风,卷着两面灵旗扇动个不停,连灵堂里彻夜点着的蜡烛的烛光,也摇晃个不停。   “管家,这边大概真的不干净呢!”   “是啊是啊,要不咱们出去吧?就和五爷说,这里查过了,只没查到什么可疑的。”   后面跟着的家仆也受了那股阴风,七七八八的议论起来,大多都有些心惊胆战。   管家一时间进退两难。我看得出,他似乎也被吓到了。   或许冥冥之中真得了长秀的保佑,我竟忽然胆子大了起来,将身子一侧,让开路来,说道:“你若真要进去,我不拦你。你只管进就是,只是后头的事,我便一概不知,也不管了。”   我说得大大方方,十分的光明磊落,那烛光也越发配合,摇曳得越发厉害起来。   管家大着胆往屋内探了一探头,随即飞快地缩了回来,不住赔笑道:“看过了,看过了,除了少爷没旁人。”   此时彼弱我强,若是不趁势弹压,只怕会反转,便冷笑道:“你可看清楚!若是回话的时候,说我拦着不让你仔细看,可别怪我翻脸!”   “就是!”蓁蓁这小丫头,在我背后当了半天锯了嘴的葫芦,似乎早就不耐了,这时立即附和起我来,“若是明日五爷要问,我可得给我们少爷做个见证呢!”   管家立刻瞪了她一眼,这个欺软怕硬的!   他冲我笑了笑,说道:“小丫头不懂事,小的岂能不懂事?小的今晚仔细看过了,确实没旁人。”他又欠了欠身,说道:“就不打扰少爷守灵了。”   说罢,缓缓退了出去。   我直站在门口,看着他们都走远了,刚要关门,想了一想,松了手,反倒将门洞开了。   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,也便如眼下当前了。   我看见师哥正要从后面探出头来,连忙摆了摆手。他看不见,不知道蓁蓁这小丫头还没走。我虽是有些防她,但更多的,是不愿意她卷进来。   便对蓁蓁笑道:“太晚了,你回去吧。今儿晚上我守灵,不要人伺候的。”   蓁蓁吐了一吐舌头,端了茶来与我,笑道:“少爷,茶刚凉得差不多了,喝一点吧!”   我领了她的好意,接过来喝了一口,交还给她,笑道:“好了,你去吧。”   蓁蓁便捧了茶杯出去了。   我急忙朝师哥走去。   师哥亦走了出来,先拉了我的手,走到灵堂前对着长秀的牌位拜了一拜,又亲自上了香,扭头对我说道:“刚才你们说话,我都听见了,若不是长秀在天有灵,今天也只怕难脱身。为难他肉身都去了,还要费心我们哥俩。今晚别过,相见怕就是来生了吧!”   说得我顿时落下泪来。   师哥长叹一声,伸出胳膊来揽了我。   我们就在长秀的灵前并肩坐了下来,师哥解开他的披风,盖在了我的身上。   “师哥,他们说你险些伤了乔五,可你手上的血是哪来的?”   师哥叹道:“我也不知道,分明一刀抹在了他的脖子上,也见了血,怎么就说他没事呢?”   我想了想:“大约他们是不愿意打草惊蛇,才掩了的。”   师哥“嗯”了一声,似乎不愿再提这些。我便住了嘴,和他依偎在一处,只等天亮。   好容易挨到天边翻了一抹鱼肚白,我从门口望了两遍,见确实没人,这才和师哥出去。走到门口,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长秀的灵堂。   秀儿,若有来世,一定要投个好人家。   我知道师哥和我心里想的是一样的,心里又是一酸。还是师哥揽了我的肩,说一声“走吧!”,也不知是对我说的还是对长秀的魂儿说的,终于走了出去。   清晨的微光甚好,我眯了眯熬了通宵的眼,正想着日后,忽然听得一声酸酸楚楚的唤来。   却是乔五一人站在远处,脖子上缠了白纱布,正哀怨十足的看着我。见我不理他,又唤了一声。这回我听清了,他唤的是我的名字:   “仙栖。” 第51章 舍与得(下)   我下意识闪到了师哥的身前,妄图用我自己挡住他。   乔炳彰的眉梢跟着抽搐了一下,他张了张口,到底还是把话咽了回去,只是定定的看着我。   我也冷眼看着他。   直到这一刻,我想他也该明白了,我与他之间横跨的,是怎样的鸿沟——我师哥的牢狱之灾、我师弟的生死之哀,纵然他可以狡辩,我却无法无视。   “仙栖,别走。”   到底是他先开口了,带着几分哀求的味道。   “求你了。”   我看着他,忽然发觉眼中一凉,干涩的眼中居然滑出一道泪来。连我自己,亦是惊愕。   遂把头摇了一摇。   乔炳彰的目光一下子冷淡下来,越过我,直奔向我身后的汉良师哥。   我下意识踮起脚尖来想要挡住我师哥的脸。可师哥不是轻易妥协的人,他伸出手摁在我的肩上,将我往一旁推。   谁知乔炳彰的视线却一下子躲开了。   他仍看向我,甚至朝前走了一步,向我伸出了双手。   师哥跟着将我往后一拖。   我伸出手搭在师哥的手上,对乔炳彰说道:“你有话,就站在那儿说罢。”   乔炳彰一错不错地望着我,忽然笑了笑:“仙栖,我们成亲吧!”  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。   他却锲而不舍,说道:“我们成亲吧!将来就是真真正正一家人了!”   “你疯了!”   先回答他的,是师哥,说的也亦是我心中的话。   乔五不理他,只是期许的望着我。   我忘了,这人发起疯来的时候,甚至将我摁进水里,想要我的命,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情,他自然能做得出来。   他的身后不知何时,站了一排手持兵甲的家丁,个个虎视眈眈的望着我和师哥。   我的手中浸出冷汗来。   这些时日过得太舒服了,我亦忘了,乔五发起疯来,连手脚都是冰凉骇人的。那时节的乔五,残忍得不像人。   背后是长秀的灵堂,前面是我这个不成器的师弟,师哥心中的火恐怕也在往上燃。   他不知从何处抽出那把沾过乔五鲜血的刀来,映着日头,明晃晃的对着乔五和他的一众走狗,只看得我心惊肉跳,恍惚不能自已。   “乔老五,昨晚没能杀你,实在是我心中大憾!我长秀师弟的死,和我仙栖师弟的恨,我叫你今天一并偿还!”   他大吼一声,冲向了乔炳彰。   我飞快的伸手去拉,却只扯下他袖子上的一块布。攥在手中,整个人都傻了。   师哥冲去的同时,乔五身后的那一排也都冲了过来,挡住了乔五,也恶狠狠地对着师哥。   汉良师哥脚下不停,眼中的血色愈浓,一刀下去,竟将冲在最前面的那个家丁的肠和肚儿都捅了出来,红通通的鲜血喷涌出来,一下子染红了他的衣裳。   我竟也忘了,师哥从小就冲在最前头,护着我们一众的师兄弟,他骨子里的棱角从来不平,都是后来才给师父、给生活磨平了。   一刀,又是一刀。   师哥的身上脸上全是血,不光有旁人的,还有他自己的,映着朝霞,竟有种奇异的感染力。   虽不是时候,可我,我竟痴了。   眼看师哥凭着他那一股子的热血竟已冲到了乔五的面前,手起刀落之间,就能要那个疯子的命!   我禁不住,屏住了自己的呼吸。   只要一刀,仅仅一刀,我就能获得自由与新生了!   明晃晃的一刀直直捅进血肉之中,飞溅出来的血花将两人的面庞彻底染红。   乔炳彰染着鲜血冲我笑了起来,先是无声的,紧接着笑声越来越大,越来越响,就好像他在故意讽刺我的无能,讽刺我与师哥的蚍蜉撼树之举。   巨大的变故使我一瞬间叫也叫不出来了。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乔五将一柄长刀,硬生生捅进了师哥的胸膛,紧跟着飞起一脚,将他踹到在地,死死碾住。   我所有的世界在眼前崩塌。   我向前一下子扑倒在地,可下一刻,我便挣扎着爬了起来,踉跄着朝我的师哥扑去。   我最亲爱的师哥胸膛上冒出一个血窟窿,正在不断的往外渗着鲜血。可无论我如何拿手去捂,越来越多的血只会从我的指缝间渗出。   我的双手也被染红了,可师哥的心跳却越来越微弱了。   我只得抬起头,向我最恨的人求助:“……救救他,救救我师哥吧!”   乔炳彰盯着我,半晌,只是默默的摇了摇头。   我像得了疟疾似的浑身颤抖起来。   就听得乔五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,宛若高高在上的神祇一般的冷漠,不通人情。   “仙栖,你拒绝我,我就拒绝你。你若答应我,那我自然也能答应你。”   我茫然低下头,目光所及之处,俱是师哥的鲜血。   不由地双泪齐下。   原来不知何时,我的泪已然如此这般的不值钱,亦是如此这般的卑微无能。   所有的一切,不过是我不愿面对自己的卑微造成的罢了。   林仙栖,你生不能为人,又何必拖累那些原本清白的人?   我缓缓点了点头,泪越发如倾盆而下的大雨:“我答应你,只要你愿意,怎么着都好。求你,救救我师哥。”   乔炳彰亦缓缓跪了下来,伸出胳膊,将我揽进了怀中,发着狠,将我死死的抱着。他将脸埋入我的肩中,竟也哽咽起来:“仙栖,你答应了就好,答应了就好!”   他将我打横抱在怀中,一使劲,站了起来,吩咐遥遥站在廊下的管家:“去请最好的大夫来,一定要救回我的大舅哥!”   管家应了,飞快地跑了出去。   乔炳彰低下头,抵着我的鼻尖,问我:“这样,好么?”   我心累到无以复加,缓缓点了点头,拼尽身上最后一点点的劲儿,说道:“一定要救活他。”   乔炳彰闷声一笑:“好!”   说罢,双唇便贴了上来,在我的唇上辗转着,渐渐加深了这个吻。   我的双手还沾着我师哥的血,粘滋滋、滑腻腻的,这一切,都是我自己造成的。   我不禁笑了起来,这次却不是在笑任何其他人,而是在笑我自己。   林仙栖,你何其可笑?你不能自保也就罢了,为什么还要拖累其他人?为什么?   我认命了。   其实我该从一开始就认命的,河下人家出生的儿女,有几个到头来能不认命的?   我们生来低人一等,生来便是上位者的玩物。与命抗争,害苦的,不是自己,就是最亲近的人。我的母亲一生明白,却连这个道理也没有告诉过我。   也对,母亲也是因为不肯认命,才熬了那一身的病,惨败黯然,死于行院之中的。   我用那双沾满师哥鲜血的手,搂住了乔炳彰的脖子,第一次主动,加深了这个吻。   瞧我,是有多愚钝?到头来,只有我最亲的人的鲜血才能让我幡然醒悟——我这样的人是何其渺小?又怎么敢和命运抗争?   从此往后,真的再也不敢了。   乔炳彰微微抬起脸,看着我。我亦看着他,静静的,面对着他目光中无法掩饰的欣喜若狂。   “仙栖,我们以后,就这么相亲相爱的在一起了!”他恨不得将我勒进他的身体里,“以后咱们生在一处,死了,也叫他们把我们埋在一处!”   忽然想起《诗》中的一句话:毂则异室,死则同穴。写这首诗的人是何其疯狂?可在疯狂的乔炳彰眼中,大约相形见绌了罢!   他竟想着,和一个出身卑微的男人,长相厮守一辈子,就连埋,还要埋在一处!   我点头:“好。”   说完这一句,我正巧看见大夫从外面匆匆赶了进来,走到我师哥身边为他治疗,一时间,加上连夜的守灵和受惊,我再也支撑不住自己,缓缓闭上了眼皮,昏昏沉沉睡了过去。   醒来已是黄昏时刻,夕阳从窗外漏了进来,洒在帐子上,只我身上的被褥上一点光芒也没有。   我盯着帐子上的那几丝微弱的光线发怔,谁知头顶随即传来乔五的声音:“醒了?我叫他们来掌灯。”   原来他还在这里。   “想喝水么?”   我点了点头,他便亲自去暖壶里取出茶壶来给我倒了一杯手,送到手中,还是温的。   我便喝了一口,润了润嗓子,就连干涩的眼睛也舒服了一些。   沉默着,我将杯子递还给了乔炳彰。   后者将杯子放回到桌上,拖了一张椅子到床边,顺势坐下,看着丫鬟们进进出出将屋里的灯全都点上了,这才同我说道:“仙栖,你还记得应过我什么吗?”   我点了点头。   他便笑了起来,顺手将散在我脸上的头发往后拨了拨,说道:“我已经叫人去给你裁缝新衣裳了,大红的底子,凤凰的纹儿,还请了一百个姑苏的织娘,虽然离过年不过十天的光景了,我想,赶着除夕也是能办好的。到时候过了年,你就是我乔家的人了,岂不两全?”   我默默的听着,见他忽然眼巴巴的看向我,似乎在等我的回应。我生怕激恼了他,便小心翼翼地问道:“那……府上的老爷太太该怎么说?”   乔炳彰默了一默,说道:“父母那里,自然有我呢。虽然不能按照明媒正娶的礼制,可我日后绝不娶妻,也绝不负你。仙栖,你说可好?”   唔,他疯了,要将我一同弄疯。   我犯不着管他怎么同父母亲族交代,心里还有句话想问他,只是不敢说。   乔五却看了出来,又捋了捋我的头发,笑道:“你师哥救住了,我便叫人去请你嫂子过来照顾了。他们在后院住着,和咱们前面不妨碍的。”   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不想我去见汉良。   殊不知,我亦没脸去见,只是应了一声,确认了他生命无豫,便罢了。   只见得一轮残月渐渐升起,敛去了最后一丝霞光,不由感慨一声“月破黄昏人断肠”,竟再无他言了。 第52章 吉祥如意   大节将至,所有的人家都越发忙碌,连守着我不肯走的乔炳彰,被家人催了几次,到底走了。   虽然乔炳彰不会在别院里过年,但别院里的家下人们还是将各处贴上了红对联,挂上了各色的灯笼,每间屋子里用的帐子、罩子都换成了新的,所有的器皿玩物都取了下来,擦干净再放回去。   到处热热闹闹的,唯独我住的那间屋子,冷冷清清极了。   管家派人来说要换屋子里的东西,我只觉得心里堵得慌,那些与过去有关的,竟一股脑的都要撤掉,换成毫不相关的新玩意。我越发觉得受不起,便告诉他不用了,至于乔五那边,不干他的事。   曾偷偷地溜到后院去,想查看一下师哥的伤情如何,然而却发现后院早已人去楼空,闷闷地回去,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,乔炳彰风尘仆仆地来了,笑眯眯的跟我吃了一顿饭,末了,擦着嘴角笑问我:“去后院看过了?”   那笑十分扎眼。   我怔了怔,“嗯”了一声,低下头去装作喝茶的模样。   乔炳彰往我面前坐了,摸了摸我的脸颊,笑:“我没有怪你的意思,你想去哪儿,自然都是可以的。我不过随口问一句罢了。”   他说得轻巧,心里却难保想得艰险——要不怎不惜辛勤,肯来回的奔波?   我抬眼轻问了他一句:“是么?”   他笑笑,微微低了低头,在我额上吻了一下,说道:“不然呢?仙栖,我们是要过一辈子的,我们的一辈子还很长,不能这么互不信任,跟防贼一样。”   乔炳彰说着,身子越发往前倾了一倾,几乎是在我的耳畔呢喃低语了:“仙栖,你的师哥好多了,你嫂子想回自己家里过年,才把你师哥带回去的。我问过大夫了,大夫说他的伤不要紧,禁得起奔波的,又开了两剂方子抓了几副药带在路上,不会出事的。你不要再担心了。”   往日我要多问一句师哥的事,他都要生气,如今他话说到这个份上,已经很难得了,我不是不会看眼色的人,更何况关于汉良的色/色他都想周全了,我多问,不过是画蛇添足罢了。   “知道了,多谢五爷成全。”   乔炳彰轻笑了一声,又捏了捏我的脸,走的时候,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。不知他又在想什么莫名其妙的事,我只是懒得问。   因第二日便是除夕,从早就要忙,腊月廿九的那一日晚上,各屋便早早熄了灯,我也闲来无事,便打算躺下睡了,谁知刚宽了外衣,便听见有人敲我屋子的门。   打开一看,却是管家,赔着笑说道:“仙栖少爷这是要睡了?”   我应了一声,他便又说道:“天还早,少爷只怕躺下了也睡不着,若是小的有点脸面,能不能跟小的去看点新鲜东西?”   蓁蓁正在一旁端了洗脸水要泼,一听这话,不等我回答,便说道:“我们少爷连外衣都脱了,天寒地冻的,外头连盏明灯也没有,出去等着挨摔么?你别哄我们少爷,有什么宝贝不能明天看的?偏赶这个时候!”   好丫头,跟着我有些时日了,别的没练成,光练出一张麻溜儿的嘴皮子了。   管家没被他底下管着的人这么抢白过,脸色有些难看,但碍于有求于我,只是轻轻“去”了她一声。又对我陪着笑脸说道:“仙栖少爷,那真是个新鲜东西,摆到明天,就算是一大早也不好了。何况明儿又是除夕,且忙着呢!少爷就当赏我个脸,走一遭罢!”   我看蓁蓁还要说话,便摆了摆手,随手拿了外衣穿上,说道:“既然这样,就烦劳你领我走一趟吧!”   管家一听,笑得越发欢快起来,忙让开路来,亲自从跟着的人手上接过了灯,在一旁跟着给我照亮。   我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,他未必看得起我,不过是看乔五现在喜欢我,赶来巴结我罢了。   管家不愧是个精明人,我这不过心里感叹一句,他已经赶着问我:“仙栖少爷在这儿住得可还惯?若是缺什么短什么,千万要同我说,千万别嫌麻烦了才是!”   我笑了笑:“知道了。”   一路上冷飕飕的,也没甚光,连月亮也没有,我对这院子也不熟悉,走得好没意思,不知走了多久,好容易才走到一排抱厦前。   管家将我领进一件抱厦内,屋里倒是亮堂堂的都点了烛灯。   却没有停留,穿过两间相通的抱厦,走到第三间内,越发的灯火通明起来。忽的有两个丫鬟从旁室走了出来,端了茶和点心走过来,笑道:“仙栖少爷,请喝茶。”   我怔了怔,端过茶杯来笑了笑,转眼间,却发现管家不见了,有些奇怪起来:“……哎,他去哪儿了?”   两个丫鬟抿嘴一笑,都不说话,只说道:“少爷先把茶喝了吧!”   我无法,只得解开盅盖子呷了一口,不是茶,是一盅子糖桂花的甜丝丝的鸡头米羹,于是又多喝了一口,这才将茶杯递还给丫鬟。   丫鬟撤了茶,将一碟子炒香米递给我,笑道:“少爷,吃一点吧?”   我不饿,便摇了摇头。   谁知两个丫鬟不依不饶,笑着哄我:“少爷,才喝了茶,还是吃一点压压吧。”   我拗不过她们,捻了一点放入嘴中。   她们相视一笑,撤了那碟炒香米,上来要帮我宽衣。   我奇道:“不是说看点新鲜东西么?做什么还要更衣?”   一个丫鬟笑道:“少爷,这个地方地暖烘得足,热着呢,要是捂坏了就不好了。”说着,将一双纤纤白玉手一伸,抓了我的外衣就往相反的方向扒拉。   我无奈,只得顺着她拽的方向将外衣脱了下来。   脱了外衣,又让脱里衣,只脱得剩下一件白色的亵衣了,我红了脸,说道:“这样,也太不雅观了吧?”   两个丫鬟噗嗤一笑,都以为看了什么好笑的。另一个托了一套崭新的衣裳来,笑道:“仙栖少爷,把这个换上吧。换上了,穿过这间抱厦,就能看见新鲜东西了。”   她抖开那件衣裳,却是一件红底绣凤凰的新衣,那样式形容,看上去,竟十分的像……像一件婚服。   乔五的话立刻在我耳畔回荡开了:“仙栖,我们成亲吧。成了亲,就是一家人了。”   这些日子见他不再提这一茬,只以为他发过了疯,好了,没想到还在这儿等着我。   我下意识便脱口而出:“不……”   两个丫鬟却不依不饶起来,一左一右架住我,笑唤:“蓁蓁快来,来替你家少爷穿衣服!”   看见蓁蓁从旁室走出来的那一刹,我的心都凉了——丫头到底还是乔家的人,关键的时候,还是向着乔五的。   小丫头却不知道我在想什么,笑嘻嘻的同我说道:“少爷,怎么穿个衣服都难呢?”   我心底寒凉极了,问道:“你一早都知道了?”   蓁蓁反倒一愣:“知道什么?”随即反应过来,笑道:“哦,刚刚二管家同我说了,这不是大好的喜事么?说要用我,我就过来了。我还想着少爷怎么不先告诉我一声,反倒问我呢!”   原来小丫头并不知道。   她们三人将我摁着套上了那件新衣,蓁蓁又端了一碗热乎乎的奶乳来,笑道:“少爷喝一口,过里面去吧!”   此刻我心底七上八下的,胃里翻腾得厉害,一点东西也咽不下去,便摇了摇头。谁知蓁蓁笑道:“少爷,大喜的日子,不兴总摇头的。你喝一口,一口就好了。”   她说得殷勤,又与我很有情分,无法,只得喝了一口。倒不腥,里面还有些东西,仔细一嚼,是薏仁。   蓁蓁收了碗,催着我穿过这间抱厦。   我从外面看的时候,就看出这是六间抱一间的样式,左右各三间抱厦,里面这一间乃是正屋。我踟蹰着,没有跨进去的勇气,仿佛一进去,便真的是要同乔五那人,过上一辈子了。   没有犹豫的机会,从那通连着的帘子下蓦然伸出一只手,抓住我的手将我一拽,便猛地拽了进去。   果然是乔炳彰,也穿着相同的红色新衣,只是衣裳上绣的不是凤凰,改成了麒麟,正笑盈盈地望着我。不待我说话,已经一弯腰,将我打横抱了起来,宣告:“今儿我们成亲!”   他抱着我往屋中央走。   我这才发现,这个疯子竟在屋子里挖了一个巨大的浴盆,正热气腾腾的滚着水。   一时间不要的记忆涌了上来,我挣扎着不肯乖乖呆在他怀里。   乔炳彰将我抱得越发贴近自己了,耳语道:“别怕,仙栖别怕,我不会再那么对你了。你信我,信我一次。”   他不断地重复着,终于将我安抚了下来。他将我抱到水边席地坐了下来,先亲亲我的额头,又顺着鼻梁一路亲到了唇上,看了看我,轻轻吻了下去。   唇舌相触间,说不出来的疲惫和倦意涌了上来,不知是太晚了,还是近日的事叫我明白了,我竟觉得这样,也挺好,至少相安无事,天下太平。   乔炳彰缓缓剥了我的衣服,又脱了自己的,笑着问我:“方才他们给你吃的东西,还记得是什么不?”   我想了想,不明白他问这个做什么,赤身裸/体的有些冷,便蜷起身躯想要抱住自己。他却在我身上趴了,拿五指撑开我的五指,和我严丝合缝的趴在了一处,闷声笑道:“人家成亲,都要早生贵子,可我觉得,就咱俩一处已经很够了,不需要小孩子来烦我们。为了讨吉祥,我叫他们做了‘吉祥如意’,只不知道味道如何?”   原来那鸡头米、香米和奶乳并薏仁竟是这个意思,难怪要我全尝一遍。   “……好。”   我一回答他,乔炳彰就得意起来,又亲了亲我的眼皮,说道:“闭眼。”   我依言闭了眼,就感觉身子被一卷,已经连着他一起跌入温水中。   闭眼前,我只记得床前有一对龙凤高烛,烧得正旺。 第53章 沉沦   水中,乔炳彰耐心地亲着我,从额头轻轻的落在眼皮上,缓缓地再落到鼻翼两侧,就好像我是他的一件稀世珍宝,得来实属不易。   他的嘴角轻触着我的,柔软得好似不是他这个人,他的鼻息喷在我的面上,他轻唤:“仙栖,睁开眼睛看看。”   温暖的水轻柔地托着我,他圈着我的手也变得温柔起来,我像受了蛊惑一般,缓缓睁开了双眼。入眼处,是乔炳彰笑盈盈的面孔。   我定定的看着他。   他同样专注地望着我,那股认真的劲头就好像生平第一次看见我一样。   然后他将湿漉漉的右手抚上了我脸颊,拇指轻轻的刮着我的眼眶。他的笑容渐渐敛去,变得严肃起来。他轻叹:“仙栖,你真诱人,你让我的魂儿都飞了。”   他的声音越压越低,他的脸也越来越近,那最后一个字的尾音便消失在了我与他的唇齿之间。出乎我意料的,他没有立即攻城略地,只是反复的亲吻着我,接近痛苦般颤抖着说道:“仙栖,我感觉到苦痛,深入骨髓,难以自拔。”   他大约没有说谎,否则为何他的苦痛也蔓延到我的心中,让我也感到某名的难过与绝望?   “为什么?”   乔炳彰抬起头看着我,有些疑惑。于是我又问了一遍:“为什么偏偏是我?”   “我不知道。”他盯着我的眼睛,试图看穿我灵魂的最深处,他喃喃自语般的说着,“没有那么多为什么,仙栖,没有。这些都是命运使然。命运,注定你我羁绊,无法分割。”   他抚摸着我身体的每一寸,消磨着我最后一丁点的意志,轻笑着,说道:“仙栖,别问那么多,今天……今天是你我的新婚之夜啊!”   从未有过,也无法名状的疲惫感从水底最深处涌了出来,使我的四肢柔软到无力,有那么一刻,甚至更长,我想我已经彻底放弃了抵抗——就这样沉沦下去,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。   将会有一个屋檐始终让我避雨,一个肩膀让我依靠,没有生活的重负,也没有生活带来的苦痛。一切的苦痛和一切的欢乐都将于此时此刻终结。   乔炳彰像听见了我的所思所想,因为他说道:“仙栖,你相信我,我将给你另一种愉快,另一种幸福。”   抑或是我听错了,他或许什么也没说。   那抹刺眼的红烛映入眼中,滴下的红蜡鲜红如血,宛如那日汉良与香鸾成亲时一般的灼烧着我的双眼。   我不堪重负,闭上了疼痛的眼睛。脚下轻轻蹬了一下,借着水流跃了起来,我张开双腿,盘上了乔炳彰的腰。在我后悔前的一刻,我使劲吻了下去,丝毫不在乎究竟印在了乔五身上的哪一处。   我想,我粗鲁野蛮好比野兽。   也许是我的动作弄疼了他,也许是我的主动他无福消受,乔炳彰推开我一点,让我不再能够随意的撕咬他。   他问我:“仙栖,就这样过下去了,好么?”   好么?我不知道,好不好的也都这样了,唯有如此,才能保得师哥一世平安,也只有这样,才能还我片刻安宁。我并无其他的选择。   “好。”我回答他,“真的挺好的。”   说着,我牢牢抓着他的肩膀,身体往前送去,让他一点一点进/入我的身体。   完全没入的那一刻,我反问他:“值得么?”   乔炳彰被我问得一愣,可我不会等他反应过来,也不愿等他反应过来,便开始扭动起自己的腰肢。   无论他值与不值,于我看来,不过都是灾难。   此时此刻,我什么都不想去思考,我只想也从他的身上获取欢愉。那种欢愉,凭什么只有他能从我的身上获得,而我,也想要汲取同样的,相等的欢愉。   我几近疯狂地扭动着自己,任凭他在我身体中横冲直撞,那种从底部涌上的快感,陌生极了,可它立即将我湮没,不给我一点缓和的时间。   乔五似乎也很激动,那种欢愉也逼得不断喘息着,逼得他额头上、后背上,不断渗出豆大的汗珠。他搂着我的那条胳膊上青筋蹦跳着,仿佛下一刻就会断裂。   我知道,我在炼狱之中,而我再也无法踏足那凌驾于世俗之上的极乐净土。   那一晚,我和乔五在水中搅了个翻天覆地,又在地上滚到了天昏地暗,最后,我连欢愉也感觉不到了,身下隐隐作痛,那种疼痛很微弱,但刺激着我的神经,不断地在告诉我,原来我不配拥有任何的欢愉。   我们躺在床上,□□,乔五仍将我紧紧搂在怀里,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我的后背。他满足地哼笑了两声,问我:“仙栖,告诉我,你想要什么?就是天上的月亮,只要你要,我就是架个通天的梯子也给你摘下来!”   欢愉之后,他又恢复了妄自尊大的真面目,吹起牛皮起来。   我闷在他胸口,裂开嘴角笑了笑。   “水,我只想喝一口水。”   乔炳彰将我的脸从他的胸前捞了出来,笑:“就这么简单?”   我感觉自己脱水一般的难受,甚至有些恶心想吐,我没有力气再回答他,挣了最后一丝力气,点了点头。   他笑了笑,犹不足兴,在我干涩欲裂的嘴唇上啄了一口,这才哼着小曲下了床,走到桌前从暖壶里倒出一杯水,试了试杯身,才将水递到我的嘴唇边。   我立即接过,咕嘟咕嘟喝了个底朝天。   乔炳彰笑声愈浓,他接过空杯子凑到我耳边笑道:“仙栖,你昨晚的热情真叫我又是吃惊又是开心。”   说完,干脆又在我耳朵边边上啄了一口。   乔五的这种调情油腻得让我有些不耐烦了,加上有了水的滋润,我很快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。   迷迷糊糊间,我听见有人在刻意压低着声音说话,其中一个就是乔五的声音。   “……对,就是这么回事。”   “你有没有想过父母?有没有想过自己的脸面名声?为了一个男人?还是个从青/楼出来的倌儿!”这声音颇为尖锐,显然是个女人的声音。   乔五似乎有些急了:“他不是倌儿!仙栖,他……他是个清清白白的人!”   女人的声音也越发尖锐起来:“清清白白?清清白白肯跟着你胡来?老五,这些日子我要见你,你总是推说家里忙,哪里是家里忙?分明是你眼中没有我们了!”   “姐,别这么说,五哥也是……”   还没等这人说完话,就被打断了:“也是什么?也是个痴情种子?人家败家的玩妓/女,你倒好,玩起男人来了!打量我们都不知道也就罢了!如今还敢带家里来!明儿就是正月初一了,我看你怎么收场!”   她说得着实在理,可乔五哪是个说理的?果然声音便冷了:“大姐,你一口一个在理的话儿,可今天是除夕,你怎么不在自己家里好生照应着,倒跑回娘家了?”   乔老六夹在他大姐与五哥之间左右为难,他大姐生了气便要去哄,此刻他五哥动了火也要去劝,便说道:“五哥,不是这样的话,难得大姐回来一趟,你……”   也不等他说完,乔炳彰越发急躁起来:“老六你别说话!既然大姐肯管一管我的屋里事,我不妨就和大姐明说好了——人,我今儿既然带回来了,断就不会再送出去。父母那里,我自然是明说的!”   他说得极为坚定,乔家的大姑奶奶再也顾不得什么端庄温良,随即尖叫起来:“老五,明说什么?你要气死你父亲母亲不成?你、你真混账!”   乔炳彰笑得越发冷冽:“说什么?自然说我和仙栖的事,我这一生,除了仙栖,谁也不要了!自然父母面前,是要过明路的,你不用唬我,我自个儿的事自个儿担!”   他姐姐一看吵不过他,随即哭了起来,哽咽道:“好好的大过节的,我招谁惹谁了?不过是回娘家来拜一拜父母,怎么就招了你这个孽障的嫌?你倒是说啊!”   他们姐弟吵得不可分交,我只觉得可笑,原来朱门世家,不过如此。   我侧过脸去,昏昏的仍想睡。   谁知乔炳彰竟成了我肚子里的蛔虫一般,不等我闭上眼,便拔高声音吩咐:“蓁蓁,仙栖少爷醒了,你进去服侍他起来。晚上我还要带他去拜会咱们父母呢!”   顿时乔家大姑奶奶撒泼的声音又传了过来:“我看你敢!”她一边骂着“不害臊的男狐狸精”,一边似乎要往里面冲,听那声音,似乎是和乔五扭到了一处。   蓁蓁白着一张小脸冲了进来,哆哆嗦嗦的看着我。   趁着乔炳彰和他姐姐纠缠的功夫,乔炳坤也进了里屋,亦是冷冷看着我,半晌,方冷笑:“仙栖,你好本事,害得我五哥连魂儿都不要了!”  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,也不见得谁怕谁了,我亦冷了声音,笑:“五爷与六爷也是好本事,逼得我走投无路到如此地步!”   乔炳坤捏起拳头,看那狠劲,有即可就要往我脸上挥的架势,然而只是不住地磨牙:“……林仙栖,你不得好死!”   原来也不过是一只纸老虎。   可我却已然无所畏惧,他话音未落,我的拳头已经捶到了他的脸上。   哗啦一声,珠帘被人拨了拨,跟着乔炳彰走了进来。   我收起拳头,安然自若地让蓁蓁帮我穿衣服。乔炳坤被我打了一拳不能发作,此刻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吞,阴着脸唤了一声“五哥”。   谁知乔炳彰的脸黑得更厉害,恶声恶气地应了一声,忽然问道:“你在我这屋里做什么?”   乔炳坤磨了磨牙,阴郁无比地瞪了我一眼,转身出去了。   乔炳彰也不等他出去,搂了我的肩,沉声说道:“仙栖,我们一会儿去见父母。”   也不知为何,一种恶毒的快感从心中燃起,我笑了笑,应了他一声:“好啊!” 第54章 发疯   乔炳彰是个疯子。   凭他说什么贵族子弟教养出来的,在那张光鲜亮丽的人皮下,不过是个疯子。   我想,我也疯了,跟着他一起。   他伏在我的肩头上,和我的脑袋挨在一处,盯着那镜子里的两个人,笑叹道:“仙栖,你真是天生殊色,连这样的妆容亦是极美!就连我这么个不好此道的,竟也有些痴了呢!”   我的心尖颤了颤,一股屈辱感涌了上来,又被我硬生生逼了回去,直把一双眼睛逼得通红得几欲滴血。   佛上有说:受辱不怨,《论语》上亦说“小不忍则乱大谋”,虽所述之事不同,到底殊途同归。老人常说“将相头顶堪走马,公侯肚里好撑船”,我虽不是将相,亦不是公侯,但心里憋着一股子邪火,居然也忍了。   乔炳彰侧头凝视着我,问我:“仙栖,你怎么不说话?是生气了么?我这么做也不过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否则……”   “没有。”我打断他,“没有生气。”   乔炳彰如释重负一般舒了一口气,又开始哄我:“那你笑一笑,这么美的妆扮,若不笑一笑,岂不浪费了?”   美么?   我看着镜子里的面容,有些陌生,更多的却像极了我母亲颜色正好的岁月,尤其是那一双眼睛,正是因为那样的宜笑宜嗔,才让我的母亲从秦淮河畔脱颖而出,红极一时的。   现在看来,不过是劫难罢了。   我对着镜子缅怀她,一面应付着笑了一下。   他越发高兴,将我往怀中使劲抱了一抱,笑道:“你看我没说错吧?你一笑,我心都酥了,连腿都软了!”他抓了我的手往那个流氓地方摁去,一面笑道:“你看看,我哄你没有?”   我猛地一下甩开了他的手。   大约是为着我这一身的装束,乔五的动作都柔和了许多,他拿手托了我的脸轻轻地将我转着面向他,凝视着我,问道:“仙栖,到底怎么了?”   到底怎么了?难道他真不知道?   我一下转过脸去,因不习惯,那绾得极高的发髻上簪着的一个金步摇一下就掉了下来,正好落在我的怀里。   乔炳彰的脸色便有些不好看了,他是心里想什么都放在面上的,一点也不加掩饰。   不过,凭他的身份地位,又何须遮掩呢?   我撇了撇嘴,说道:“成日的这般,有什么意思?”   我是故意撒一撒娇痴,乔炳彰果然就上当了,颇为受用,连忙捻了那根步摇往我发髻里暂,嘴上连连笑道:“好了好了,我不闹了,你也别恼。”   他屋里的丫鬟在一旁说道:“五爷,上房催您过去呢!”   乔炳彰应了一声,转过脸去问丫鬟们:“他还缺点什么?”   一个丫鬟忙说道:“都齐全了,就是少爷的唇上还没有上色,染了胭脂也就都齐备了。”   说着,连忙拿过一盒点唇的胭脂片儿递到我唇边:“少爷轻轻抿一下就很有颜色了。”   虽说要忍,可我天生抗拒那些女人家用的东西,下意识把脸撇了一撇,躲开了那张胭脂片儿。丫鬟却不依不饶,将东西又往我面前送了一送。   我拗不过她,只好启唇在那张胭脂上抿了一下。   丫鬟便说道:“五爷,这就好了。”   乔炳彰将我又端详了一番,满意着笑道:“好了,这些也就不怕了!”说着,伸出双手拉了我的手,蹲下来微微仰视着我,带了些乞求的口吻,嘱咐我:“仙栖,一会儿见了父亲母亲,委屈你别说话。父亲母亲面前,让我来应对,好么?”   我盯着他不吭声。   他便有些急了,说道:“你信我,我必不叫人委屈你,也定不会负你!”   眼看着他越发着急上火,我忽然有些开心了:“是么?”   乔炳彰见我肯搭理他,连忙点了点头。   我便笑了:“那我便信你一次。”我俯下身凑到他的耳边低语道:“若你负我,我便变成厉鬼,掏了你的心肝来。”   我的声音极为柔和甜蜜,乔五果然越发发疯起来,笑道:“若有那一日,我绝无怨言!”   他拉着我站了起来,搂着我出了他的院子,往他父母住的上房去了。   门口有个姨奶奶在那里揎帘子,乔炳彰问了一声好,便拉着我的手进去了,同我在耳畔轻声说道:“那是我家老七的生娘。”因我不认得乔老七,也就点了点头,只当耳旁过风罢了。   进了里屋,他父母正坐在一处说话,乔家老六和两个少年公子还有两个待字闺中的小姐都挨在一旁坐着,只差他那位回家省亲的大姐了。   也罢,不差她一个。   “给父亲母亲问好。”乔炳彰行礼问好,又拽了拽我的衣袖,示意我跟着他行礼。   他父亲不看我,只望着他,说道:“你还回来做什么?往外头过你的逍遥日子才是正经!”   乔炳彰赔着笑,只不敢说话。   乔二老爷哼了一声,突然发难起来:“我不过上京奉职一月有余,回来看你,变成了脱缰的马儿,谁也拴不住了!书也不读,营生也不做,镇日去的都是什么鬼地方!连老六也不干净!怎么就和行院里勾搭不清了?”   乔炳坤一看,连忙站了起来,低着头垂着手,也赔着笑,说道:“父亲,那不过是朋友之间的应酬,儿子和五哥,哪里敢和行院扯上‘勾搭’二字呢?”   稀罕,原来这世上竟还有人能降服得住他们!   “应酬?那他是个哪里冒出来的什么东西?”说着,两个手指直接戳向我,左手执着的那本书也顺势劈头盖脸往乔炳彰砸去,“玩过来还不够,还敢往家里带?”   乔炳彰不敢多,生生地挨了那本书,扑通往地上一跪,沉声说道:“儿子不敢欺瞒父亲,说没有往行院去过。可儿子是真心喜欢仙栖,想跟他一处的,求父亲母亲成全!若是真能应了梦,叫儿子做什么,都是心甘情愿的!”   那一溜儿坐的几个公子小姐一看,都吓得站了起来,垂着手,大气不敢喘一声。   我只觉好笑。   他父亲自然不觉得好笑,眼珠往我身上滚了几滚,只不屑于和我说话,冷笑道:“成全你?传出去,我乔家的脸面名声还要不要了?”   他顿了一顿,说道:“如今你大了,今儿又是除夕,你悄悄地把这女人送回去,我便不计较。”说着,将手一挥,说道:“去吧!”   乔炳彰不退则进,膝行两步上前,扶了他父亲的膝头说道:“父亲,仙栖的身世好改,就说是清白人家的好女儿就是了。儿子宁愿终身不娶!”   这个谎便扯大了,我余光瞥见乔老六浑身抖了一抖,又晃了一晃,不由冷笑,若是他敢说一句真话,倒也不算得是他哥哥的走狗了。   只他不敢。   乔炳彰追着说道:“父亲,要打要罚我都认了,只求您把仙栖留下!”   他母亲到底心疼儿子,忙说道:“老爷,孟显大了,屋里没个人总不安心。刚刚老六和我悄悄的说了,说这孩子只是在那种地方做做杂事,于品性上是没有亏损的。若是孟显得了她能收收心,也算是件好事了。等开了春,再考个功名,岂不更加齐全?”   又面向我,问道:“好孩子,多大了?叫什么名字?”   这个官家太太,心态还真好,连行院出来的也不嫌弃,还自己骗自己着玩。   乔炳彰抢着说道:“他十九了,天生嗓子上有些毛病,说不出话来。”   乔二太太便颔首说道:“这也罢了,到底比胡乱嚼舌根的强。”   乔二老爷冷笑:“你守着女人就能安心读书了?你不过哄哄你母亲罢了!只要你不给我捣乱,就是阿弥陀佛了!”   他母亲招手要我上前给她细看,他父亲懒得理会他,起身就要走。   我哪里肯放他走?   缓缓向后退了两步,确保乔五一下子够不到我,冷笑起来,开口说道:“二老爷、二太太当真容得下我?”   他母亲一见我开口说话,震惊得无以复加,只怔怔地看着我。   乔炳彰亦是大惊,扑过来就要捂我的嘴,却被我一下躲开了,继而说道:“两位不嫌弃我是行院出身,仙栖自然感恩戴德。可仙栖本是男儿郎,不敢隐瞒二位。如此,老爷太太还容得下我么?”   说着,将那一头的珠钗玉簪一并扯了下来,泄愤似的往地上砸。   “五爷逼得我师哥重伤在家,逼得我师弟上吊自尽,我林仙栖自知人微言轻,本已认命,为何又侮辱我,强加我这一身女人衣装?”我越说越悲愤,他父亲的脸色也越来越黑,“怪我从前太过贪生怕死。可现在,我生不如死啊!”   说罢,发足往墙上撞去。   却被乔炳彰拦腰一把死死搂住,跟着往地上一掼,再抬头,却看在他父亲火冒三丈,半天迸出一句“混账!”来。   我躺在地上,懒得挣扎,只是冷笑:“若我有命活到明日,一定要告诉全天下的人,金陵乔家都是什么样的人物!干的都是什么伤风败俗的事!”   乔家二老爷被我气得浑身直哆嗦,发狠叫人立刻拿绳子来绑我,要将我打死。   乔炳彰脸色惨白,直直挡在我身前,说道:“父亲,原是我强迫他的,这些事也都是儿子一个人的主意。您要打,就打我吧!”   我不怕死的添油加醋:“五爷果然是难得一见的痴情种子!真是难得!”   乔五急了,回身就给了我一耳光,跟着只是不住地向他父亲磕头。   何必如此惺惺作态?   我凭他们绑了我,居高临下看着乔五,冷笑:“五爷,你叫我信你,可我凭什么相信你?”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憋了好久,这章写了又删,删了又写,还是觉得不太好,就这么凑合一下吧........掩面 第55章 豪门与寒门   库房阴冷潮湿,正月的日子里,只听得一阵阵森森的阴风自外刮进来,吹得那残缺的糊窗的纸张哗啦啦的直作响。   但库房到底比马厩强得多,至少没有那股腥臊的怪味儿,和时不时往人身上撩蹄子、甩尾巴,末了还会打喷嚏的马。   我背对着门蜷缩在地上,拒绝着一切的交流,成日只能见得阳光从窗户洒进来,在地面上缓缓移动着,再从窗沿上掠去。日子过得飞快,大约快到元宵了,不知为何,自除夕那夜,竟连连的下了七八天的雪。   也不知道月生是怎么过得这个年,往日都是我和她一处,吃了年夜饭,第二日便换上新衣裳,装扮得如花似玉一般去各处拜访做客,也算是行院家的老例儿了。也不知我不在,她有没有想我一想?   至于师哥,大约和香鸾正做着恩爱夫妻,期盼着他们第一个孩子的诞生吧?   我闭了一闭眼,不愿意再去多想。   若是这次不能如意,只怕我真的一辈子要和乔老五绑在一处了,直到他厌弃了我。如此这般,岂不愈发可怜可悲?   “咯吱”一声,当是门开了的声音。我懒得回头,除了送饭的,再没别人了,说来,倒也清净。   “嚯!什么怪味儿?”   竟是乔老六的声音,紧接着,听到有人赔笑说道:“六爷,老爷吩咐了,不许旁人轻易进来,小的们怕获罪,所以都不敢进来。里面那位也不理我们,饭送进去,也不怎么动。”   乔炳坤轻哼一声,说道:“你们别不管不问的,饿死了他,你们都不得好!”   说罢,听得一声哗啦啦的钱串子响儿,那几个人大约得了赏,欢天喜地的应了,说道:“不敢不敢!”   乔六满意了,叫他们都下去,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:“怎么着?不想活了?想把自己饿死?”   他见我不回答,又指名道姓的唤了一声“林仙栖”。   平时甚少有人连名带姓的唤我,更兼着这几日连和我说话的都没有,猛地一听,不由地浑身震了一震。   “六爷倒是想得美,”我冷笑,“你放心,我林仙栖必当留着一口气,看你们渐渐的败去!”   乔炳坤轻笑起来:“喲,林仙栖,你挺狠的嘛?在这里等着我呢?”   他声音往上一挑:“你就是凭着这么一副不屑的姿态勾得我五哥神魂颠倒,连父母都敢阳奉阴违的?”   他说话的口吻不阴不阳的,听得叫我很是不舒服,更兼诬陷我勾引乔老五,越发的叫我厌恶起来。于是冷笑:“他自己愿意作死,与我何干?”   乔炳坤听了,鼓起掌来:“好!好好好!好个与你何干!林仙栖,你真不愧是冷心冷面,无情无义啊!”他啧舌:“只可怜我五哥枉对你一番心意,还在父母面前百般的维护你!”   也许是我闲了那些日子,也许是乔老六激怒了我,总之我很是有热情,竟翻过身来面对了他,和他说起理来:“维护?难道他不应该?若不是他心血来潮,又自以为是,我何至于扮作女人模样,去讨你们父母的欢心?”   说着,忍不住往地上啐了一口。   乔炳坤脸上青一阵紫一阵,大约是被我抢白得动了气,忍了好一会儿,才将怒意压下去,装出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,玩着拇指上的扳指说道:“如此说来,我五哥嘱咐我给你送取暖的火盆来,也是应该的了?”   我摇头。   乔老六见我摇头,脸色略有好转,来不及得意,就听我冷笑:“不过是自作多情罢了?谁又承他的情?”   但见得乔炳坤的嘴角抽搐了一下,脸色越发难看了。   我眼看得有两个人左右搭了手,端着一大盆烧得正旺的火盆走了进来,于是挑眉冷笑:“我可不是说着玩的,你要是不爱听,只管端了那阿物出去!我若拦一下,情愿给你磕头赔罪!”   若是乔老五听了,此刻已经火冒三丈,端了火盆撤出去了,可乔炳坤毕竟比他哥还阴损,如此也不恼了,亦是冷笑:“端出去?我劳心劳力的端进来了,岂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的?此刻就算盆里的火烧死你了,我也懒得管!”   好,如此应答才有意思!   我张开五指,理了理那已经打结了的头发,起身往火盆近处走了走,盘了腿,缓缓坐了下来,只管伸出冰冷的手来取暖。   乔老六冷眼看着我肆无惧惮的享受,忽然笑了起来,问我:“林七,你就不问问我五哥好不好?你知不知道,要不是五哥拦着,我父亲差点要抽死你?”   “大正月里的把人弄死,你们富贵人家不嫌晦气?”我扣了扣长了的指甲里的灰垢,浑不在意乔六蹙眉厌恶的神情。   真可惜,不是乔炳彰看了我生出厌恶来。   “我知道,你看不起我们这些士族豪门,觉得我们仗势欺人、为非作歹,还喜欢草菅人命。”乔炳坤抽出一块干净手帕递给我,见我佯装没看见,便收了那手帕,轻笑,“这就好比我们生来富贵的,就理所应当觉得你们比我们低贱。”   他拿脚来挑我的脸,被我躲开了。   “林仙栖,你懂不懂这个道理?”   我怎么不懂?我若不懂,当初乔炳彰侮辱了我,我就该跳河自尽!乔六也不是傻子,何必明知故问?   “懂,又如何?”   乔炳坤颔首:“你既懂,那就便宜了。如今我五哥在父母面前百般讨好,你就一点感觉也没有?林仙栖,我不问从前,我只问你,我五哥现在对你的这番心意,担不担得起你这个人?”   到底还是为老五来做说客的。   我不想和他打太极,直言道:“六爷,我知道你什么意思,不过就是说我林仙栖出身低微,能得五爷垂爱已是万幸,如今就该恭恭敬敬、感恩戴德的接受。六爷,你说是也不是?”   这番话,倒使乔炳坤愕然了:“你还能把奉承话说得这么麻溜?”   我越发不耐,遂闭了眼,说道:“我已经认命了,六爷又何必多费口舌?”   乔炳坤默然坐了一会儿,冷笑两声,说道:“好好,你仔细想想自己的命,将来再生乱子,传到我耳朵里,我替我五哥整治你!”   说罢,起身拂袖走了。   我一动也懒得动,只是睁开眼,静静地望着屋子里。   不知过了多久,只见门又被推开了,听得一声“仙栖,你又吃亏了?”不由得浑身一震,定睛一看,竟是许久不见的陆隶。   陆隶的神色颇为泰然与自若,仿佛我从未向他的心口捅过刀子,仿佛我与他不过是旧相识。   他见我不回答他,竟上前一步,抬起了手,似乎要摸一摸我的发顶。我下意识往一旁闪去。   陆隶的面上浮现出苦痛之色。   我看不惯旁人露出这样的神情,随口解释道:“……我好几天没梳洗了。”   陆隶露出他那一贯的温和的微笑:“我不嫌你脏。”   只没再想拿手摸我。   “你好了。”我盯着他,从上到下的打量着,语气颇为肯定。   陆隶轻笑着摇了摇头,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,对我笑:“仙栖,你给我的那一刀,至今这里还记着。”   他凝望着我,笑容越发的灿烂:“我觉得这个疤,实在很好很好。”   可惜,又疯了一个。   我板下脸,冷声说道:“我不觉得好,我只觉得那日不够使劲,也不够干脆。”   他捂了心口,做出一副伤情模样,用一种凄凄惨惨的口吻指责我:“仙栖,你竟要我死?”   “不然呢?”我淡淡一笑,“我也没有通天的本事,能把陆少加之于我的痛苦再施一遍在你的身上。我不能做,就唯有恨了。”   陆隶被我的话逼得连连倒退了两步,悲伤道:“为什么?为什么你我之间会落到如此地步?”   “为什么?”他问得我微微有些失神,“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。起初,我是以为你与他们是不同的,后来我才发现,原来是我太过天真了。”   这句话一出口,我忽然悟了——陆隶本与乔炳彰、乔炳坤他们并无二样,不过披了一张略微像样的君子面皮,所以骗了我这样痴的傻子罢了。   不然当初,他为何要说我是“天真得可怕”呢?   也罢,也罢。   谁叫我当初识人不当,徒惹祸端呢?   陆隶的脸刷地一下就白了,直瞪瞪一双眼,期期艾艾的望着我,可怜巴巴解释道:“仙栖,我最初就没有那些意思,不过是一是鬼迷心窍才干出那些事,如今我……”   改过自新了么?   我却不想听他洗白自己,噗嗤笑了一声,反问他:“陆少,事到如今已经无法挽回了,还讲这么多做什么?难道你还想学着五爷的法子,将我圈起来当个玩物养着?”   我笑得越发张狂:“晚了,我已经贱卖给五爷了,一个肉身只能卖一次,怕是不能再赊给陆少了!”   笑声越发尖锐,陆隶的脸色也越发惨白。   他忽然一步窜上前来,一把紧紧勒住我的手腕,逼视我:“仙栖,你真认给老五了?”   我冷哼:“难道陆少要和五爷抢?”   殊不知,我巴不得你们自相残杀。   陆隶勒着我的手劲越发重了,脸也凑得越近,鼻息悉数喷在了我的面上,发狠:“就算他杀了你的亲师哥,你也认了?”   瞬间的迷惑,随即我感到所有的血液都凝固了,嘴半张着,只是半个字也吐不出来。 第56章 出鞘   哇地呕出一口鲜血,迷迷糊糊间,我看见那口鲜血喷在了陆隶的身上,洒在他浅蓝色的衣袍上,染得到处都是。   跟着是一口又一口的热血,滚滚不断地从我的胸腔涌出,从嘴边喷涌而出。热乎乎的、沾着我身体内的最后那一点热气,还有我灵魂中的最后那一点冀望,源源不断地往外流淌着。   我听得到陆隶在吼叫,甚至扑过来摇晃我,把我往他的怀里抱。我的鲜血染得他手上身上到处都是,我连看他的力气都没有了,可我从来没发觉,原来我可以这么轻,轻盈得可以飘浮起来,在半空中。   我的身子越来越轻,疼痛也渐渐离我远去,我感觉不到冷,也感觉不到疼,我越过陆隶的肩头看见了一个人的笑容。那么熟悉、那么温暖。   胸口仍在不断起伏,嘴边也还不断地往外流着鲜血,我看着师哥微笑着的面庞,渐渐地也笑了。我伸出手,呼唤他:“师哥,师哥……”   半空中的师哥仍在微笑,可耳边陆隶的声音仿佛恶魔一般在我耳边提醒我:“仙栖,你的师哥死了!他死了!”   死了?没事,很快我就会去见他了。   我将手抵在陆隶的胸前,拼尽全力想要推开他,可在陆隶的眼中,那似乎只是软绵绵的微不足道的一点抵抗。他的胳膊仍像铁箍一般勒着我,渐渐勒得我生疼了。   头晕目眩间,我看见有两个家仆冲了进来,一左一右拉住陆隶的胳膊,就把他往相反的方向扯,一边拉一边以一种着急上火的口吻说道:“大少爷,乔五爷带着人往这边来了!快走吧!撞上了不好交代!”   陆隶搂着我不肯撒手,嚷道:“他在吐血!我不能扔下他走!你们先去叫大夫,大夫一来我就走!”   他的态度很坚定,可他家仆的态度更加坚定,扯他的力量似乎更大了,我感觉他搂着我的胳膊渐渐松了力道。我便朝反方向一使劲,一下就从他的膝上滚了下去,滚在地上。   我心里瞬间便舒服了。   “大少爷,五爷来了您还怕没人来给他看病么?”家仆见他顽冥不灵,也急了,“若是五爷看见您,又和您纠缠起汉家的事,万一闹将起来,岂不事大?”   陆隶仍坚持不懈地想往我身上扑,喋喋不休:“让我再看看他、让我再看看他!”   我盯着师哥的面容微笑着,张口逼出了一个“滚”字。   陆隶的身子明显一僵,就这一瞬间的愣神,他已被自己的家仆拽了起来。依然要装情圣,对我吼道:“仙栖,你要活下去!好好的、好好的活下去!”   还没等他被人扯出去,就听见大门“砰”的一声被人推开了,紧接着,我看见乔五一把揪过陆隶的衣领,就要往他的面门上挥去!   出乎意料的,陆隶不躲不闪,硬生生挨了那一拳,他的鼻子里淌出一道血来,他冷笑:“老五,我都告诉他了。”   我从没见过乔炳彰这么凶神恶煞过,还是对着他自己的姨表兄弟。他磨着牙,几乎是从牙缝里往外蹦字了:“陆隶,你他妈简直禽兽不如!”   陆隶亦是不甘示弱,反笑乔五:“老五,你我不过半斤八两!”   他两个都如恶虎一般地瞪着对方,恨不得逮着机会就把对方给咬死。   如此剑拔弩张的紧张之下,我忍不住笑起来,若是有劲,我还想鼓一鼓掌。我笑:“好啊!狗咬狗!”   我这么一笑,牵动了胸腔内最后一股鲜血,霎时间如枯泉涌水一般,我再也说不出话来了,只能拼命地咳嗽,咳得我肺都快炸了。   鲜血似乎从我嘴中涌出来还不够,还要从我的鼻子里灌回去。   我忍不住掐住了自己的脖子,试图阻止鲜血往我的体内回流。   乔五一把推开陆隶朝我奔来,一面抬高我的脑袋,一面怒吼:“大夫!大夫上前来!”   似乎真的有大夫来搭我的脉,我挥了挥手,想要挥开大夫的手。我用了所有的力气,可在大夫看来,那不过是挥开蚊子的一点微弱之力。   大夫说道:“五爷,赶紧拿参汤吊着!要百年老参!”   乔炳彰忙吼:“还不赶紧去拿?”   他带来的人忙回复:“五爷,百年老参都交在太太那儿收着呢!”   乔炳彰换了怒腔,吼道:“我管他在不在太太那儿呢!拿不来,我踹死你!一个个都他妈吃干饭的?我他妈养你们还不如养条狗呢!”   下人连滚带爬地往外跑。   陆隶捂着嘴角,在一旁不咸不淡地说道:“我那儿有好参,我叫人给你拿来。”   乔炳彰彻底被他表兄激怒了:“滚出去!”   陆隶仍要气他:“我滚了,你看着他死?你真舍得?”   乔炳彰忙着给我擦拭脸上的血渍,闻言,将我的脸摸了一摸,冷笑:“他就是死,也不吃你陆家的半口东西!”   难得有一次,我竟赞同起乔老五的话来——不如让我死吧,我宁愿死!   乔五揪着大夫的领子逼问他:“他还有没有救?说啊!”   大夫哆哆嗦嗦半天,说道:“刚刚给他服了一颗回心丸,可若是病人自己一心求死,我、我,就是老天也无能为力啊!”   乔五听了,一把丢开大夫,凑到我耳边重复道:“仙栖,我知道你不想活了,可你不想看到你的小侄子出生么?大夫去给你嫂子看过了,是个男孩呢!”   他见我眼皮抖了一抖,再接再厉,说道:“等孩子生出来,我们把孩子抱过来养,我一定当他是亲生的,疼他、爱他!”他的声音似乎已经带了点不太明显的哭腔,说道:“仙栖,我求求你了,求求你了!”   孩子,师哥的孩子么?   将来,他亦会长得高大挺拔,像师哥那样么?   可他毕竟不是师哥啊,他取代不了师哥,谁也取代不了师哥。这个孩子将来会是他母亲的慰藉,却不会是我的。   师哥的面容越发清晰了,活生生的就在我的眼前,恍若从前的模样。我几近贪婪地、痴迷地凝望着他的面容,我向他撒娇:“师哥,带我走吧,我好累。”   他向我伸出手,手指尖眼看就要碰到了我的手,我带着期盼,又向他靠了靠。   谁知斜地里伸出一只端着药碗的手,另一只则使劲捏开我的嘴巴,那劲大得要将我的脸颊捏碎似的。紧跟着,便是热滚滚的汤药往我嘴里倒。   灌药的那人掐着我的嘴,阻止我往外吐。我被呛得快要窒息了,只能下意识地往下吞咽。   一面向里咽,一面想往外吐,怒极攻心之下,我晕了过去。   亦或是我命大,亦或是我命贱,亦或是师哥去的那个极乐净土不需要我,在吐了那么多血之后,我仍然没能如愿,一颗冰到了极点的心反倒被一碗热辣辣的参汤给救了回来。   真是又可笑又可气。   我急忙敛了酸涩的眼,木愣愣的躺着,将一众叫的上名的神佛菩萨通通咒骂了一遍。   末了想起小时候,有个老奶奶同我说过,神佛菩萨也是要看香火供奉的,谁给的多了,就保佑谁。这位老奶奶本是沁芳楼的老杂役,一辈子都没出过沁芳楼,我见她诋毁神灵不肯信她,如今想来,老人的话本不假,原是我太傻了。   我暗恨自己一声傻子,又恨一声老天,这才睁开眼侧头去看身边躺着的人。   乔五不知做了什么梦,眉头紧锁着,双唇也紧紧的抿在一起,我十分恶毒的希望他做了一个噩梦,最好绝望到他一醒来就想跳河自尽。   我张嘴,用一种我能想到的最怨毒的口吻说道:“乔炳彰,我恨不得你死!”   却突然惊愕地用双手勒住了自己的脖子,不知为何,我竟突然说不出话来了!无疑是雪上加霜,我拼命地掐着自己的脖子,掐得自己喉结都疼了,却仍不能说出话来。   “啊”的一声,尽管是无声的,却那么愤怒,那么决绝。   不知为何,宇文钊的话竟在我的耳边回旋——仙栖,人活一世,不能不顶天立地。   顶天立地。多么沉痛的四个字!   我不知还能怎么做,我已经绝望了,我做不到这四个字,我对不起我所有亲近的人,长秀说得对,我终究将他们都害死了。等我死后,我甚至不能和他们一处相见,我大约只会变作厉鬼,满怀悲愤与怨念。   我还怎么能做到“顶天立地”?   绕开乔炳彰,我缓缓地下了床,走到书架上,在两本《毛传》下,我果然找到了宇文钊送我的那把匕首。当初在乔五这里住下,我便将匕首藏在了这两本书下,乔炳彰甚少读诗,也就鲜有机会翻到了。比起此处,乔炳彰的屋里没有更安全的藏处了。   月光透过窗棱洒在刀刃上,那光泽竟出奇的迷人,出奇的具有蛊惑力,我缓缓伸出手握住了刀柄,鬼使神差一般,径自朝乔炳彰走去。   他睡得那么沉,除了紧锁的双眉和紧闭的双唇,他看上去竟是那般的斯文,那般的人畜无害!没有人知道,这个人在一张人皮之下,有多么可恶、多么禽兽!他害死了我的师弟,如今又害死了我的师哥。他草菅人命,又将我玩弄于鼓掌之中。他该死,他彻头彻尾的该死!   脑海里的回音越来越响,我再也克制不住,举起匕首,狠狠地向乔炳彰的心口扎了进去!   刀尖戳破了他的冬衣,抵进了他的皮肤,在他流血的那一刹那,乔炳彰惊醒过来,诧异地望了我一眼,随即明白过来,侧身就要躲开。   看见他鲜血的那一刹,我变得更加疯狂,哪里容得他躲?狠狠又是一刀!   乔炳彰却不躲闪了,他的声音甚至算得上温和:“仙栖,你真的要杀了我么?你真的要杀人么?”   他就那么温柔地看着我,浑然不顾自己的伤口。   我一下子就震惊了,五指上凝聚的力量一松,匕首就从手上掉了下来。   我捂住几乎要爆炸的脑袋,掉头撒腿就跑,仿佛我脚程再快些就真的能逃离这个是非之地一般。 第57章 人性   乔炳彰追了上来,一手捂着他的伤口,一手拉住我,拼命地想要把我往他的怀里拽。   我使出浑身的力气来挣脱他。   但他意外的执着,那力量大得不容我反抗。我脚下本就飘浮无力,被他这么一拽,不由得脚下一个踉跄,便给他一下子拉进了怀里。   我恨我的无助,百般掰扯乔五的手,可又扳不动,悲愤之下,我忍不住迸发出“啊”的一声,痛哭起来。   乔炳彰在我耳边不断地轻语:“仙栖,不要害怕,我没事的。你看看我,我没事的。你没有杀人,你没有。”那是他头一次用这么温柔的语调说话,做小的姿态更是罕见之至。他不断地诱哄我,试图稳定我的情绪。   但我做不到。   我内心一方面极度的想要捅死他,一方面又挣扎于道德的边缘。我感到我身体内部在被两股完全相反的力量撕扯着,我的心在绞痛,我的五脏六腑也在疼。   巨大的矛盾之下,我只觉一股甜腻从喉头涌了上来,接着便喷出一大口的鲜血。   又是一口。   比起第一次吐血,我已经坦然了许多。大不了吐出最后一口鲜血,我去天上陪我的大师哥。这样想想,似乎也挺好。   然而乔炳彰用手掌一把捂住了我的嘴巴,他用手堵住我的嘴,似乎这样就能阻止我继续往外咯血一般。我真想嘲笑他,生死面前,哪里还有什么贵贱?   但我笑不出来,我只能感受到灼烧。   “仙栖,求求你了,不要再吐了!”乔炳彰低三下四的哀求我,“求求你了,大夫说你不能再动怒了,你的身体禁不住大悲大痛了。我求求你了!”   “为什么不让我死?”我冷冷质问他,“我不想活了,我想死。”   他怔了一怔,喃喃自语般的不断重复:“我不能,我不能看着你死!不能,不能……”   “可是我生不如死。”我扭过脸去,怨毒的看着他,“这都是你害的!”   “我害的?”乔炳彰有些不可置信,在他不自觉中,他圈着我的手渐渐松了劲道,“仙栖,你为什么要这么说?为什么要说是我害的?”   我最讨厌他装出这副无辜的嘴脸!大丈夫敢作敢为,他却百般推卸!真不是个东西!   我气不打一处来,趁机挣出一只手,照着他的脸上面上狠狠甩了一巴掌,悲愤不已,刚要质问他,却发现自己急怒之下难以说出话来,只得先深吸一口气,冷笑起来:“为什么?我师弟长秀的命,我师哥汉良的命,难道不都葬送在你的手上了么?你还好意思问我为什么?”   他听了,大约想不出反驳的话,张着嘴半晌无以言对。   我不愿再与他多言,一把推开他就要往外走。   乔炳彰却再次拽住了我的手:“仙栖,你听我说,就一句话!”   我皱着眉头使劲甩他的手,可就是甩不掉,只能听他在我身后狡辩:“仙栖,我同你发誓!真的,真的不是我害的你师哥师弟!我不知道陆隶同你说了什么,分明是他……你相信我!相信我!”   他说到着急处便不断摇晃我的肩膀,几乎要将我晃得散架。他要我相信他,可我现在谁也不信了,还怎么再相信他?   我冷笑:“五爷,不管是不是你做的,我师哥和师弟的两条人命和你脱不了干系。我今生今世是再也不想见到你了。如果你还对我执迷不悟,我会亲手杀了你的!”   乔炳彰一下子愣住了,这是我第一次这么坚定、这么狠毒的同他说出要杀了他的话,和从前赌咒发誓的不一样,我再也不是闹着玩的了。   他怕了。他怎能不怕?   可乔五毕竟得意惯了,他大概不习惯我这般同他说话,挑眉反问我:“仙栖,你真的敢下手么?你真的能动手去要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么?”   他问得实在尖锐,我闭了闭眼,攥紧了双拳,冷冷回应他:“如果是你,我一定能。我会为我的师哥师弟报仇的!”   说罢,我微笑了一下,问他:“如此,你还敢挽留我么?”   乔炳彰良久不能回答,我也不想再听他虚伪的答复,便转身要走。刚走出一步,就听他在我背后唤道:“敢!我敢!仙栖,我同你说过,你若要我的命,给你就是了!”  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,又说道:“现在天寒地冻的,你又病成这样,你想去哪儿呢?我这里纵然不好,纵然你实在要走,也等你的病缓一缓,到时候我派车亲自送你出去!仙栖,先回屋说话,好么?”   他不说还好,一说我便注意到了那天寒地冻的腊月天气来,我出来的又急,身上连件厚实的衣服也没有,上牙一直磕着下牙,只是我没在意罢了。   果然像我这样的人,总是于时窘困,好不可悲!   乔炳彰试图向我靠近一步。   但我一看他向我走来,便往后连连的倒退了两步。   乔五无奈,举起了双手表示妥协,一面同我说道:“仙栖,我们先回屋。你睡里面,我睡外面的大床。我不动你。”   他一抬起手,我才注意到他胸口上的伤,不算严重,血已经凝固了。不疼么?竟也没看他表示一下。   乔炳彰见我盯着他的伤口瞧,大约以为我嫌自己不够用力,没有一下子把他捅死,便苦笑了一下,说道:“仙栖,我把命记在你这儿。若是你确证了是我害了你师哥师弟的性命,你便来拿我这条命,我是绝没有半点怨言的!”   我别过脸去,不愿意听他这种话。   “给我重新收拾个房间,天一亮我就要走。”   乔炳彰想了一想,说道:“太晚了,丫头她们都睡了。仙栖你是个体恤的人,难道还要将她们再唤起来收拾?你我挤一挤,我不会靠近里屋的。再说我那屋子暖和,连你的药也是预备好了的。你说,好么?”   他跟我耐心的讲道理,这还是头一遭。我便怔了怔,想不出怎么拒绝他。虽然很想和他说同他一处我恶心,但不知为何,竟有些说不出口。   也罢了。一起睡过那么多次,为何还要这般矫情?   如此想来,心里踏实了许多,便从他身边昂首走了过去,连半个眼神也懒得施舍给他。   进了屋,乔炳彰跟着我殷勤的转着,先是倒出热水给我吹,又亲自去热那参汤,不住地赔着笑。我一是不适应,二来也不好意思了,便说道:“你还是先找个人给你自己看看罢!”   谁知我不过随口一说,他却激动起来,忍不住一把拉住我的手,喜道:“仙栖,你在关心我?”   我后悔不迭,连忙抽出手板下脸来,说道:“你爱看不看,反正我不疼!”   乔五连忙说道:“不不,我去找人看,我去找人看!”   他将手中端着的药碗塞进我的手中,转身飞快地跑了出去。   我一下子瘫坐在了床上。   滚烫的药汁泼了一点出来,我下意识看了看那黑乎乎的苦药,转身想要将药倒进痰盂了。却听见门口遥遥传来乔五的声音:“仙栖,别倒!那是治你咯血的!”   不想他时时刻刻地监视我,只好深吸一口气,捏着鼻子将药灌了下去。   没过一会儿,竟有些想睡了,躺下不过片刻,便抵不住那昏昏沉沉的睡意,昏睡过去。   醒来已是黎明,我转过头去,没有看见乔五那张脸。原来他竟信守诺言了,真叫我吃惊。我趿拉了鞋,披上外衣,掀起珠链走了出去。   入眼便见乔炳彰紧紧裹着被子睡在外面的大床上。那是守夜的人躺的地方,乔五怕是从来没这么憋屈的睡过,面上的表情并不安稳。   他其实不是个难看的人,相反,他的双眉极浓,又宽又长,眼睛不大,这大概是他为什么凶起来的时候才叫人那么厌恶。嘴唇很薄,据说这样的人很凉薄也很无情。   我盯着他的面容逐渐疑惑起来。   我想不出他这样一个人为何要将诸般的痛苦施加于我身上,我也想不出究竟是为了什么,他竟要害死我的亲人。我早已明白了他与我之间的鸿沟,只是不论我怎么明白,我始终不解他的行为与用意。   如若我拥有乔炳彰的地位和权势,我会不会也像他那样,为所欲为,无有顾忌?   我不知道,我也不敢想象。   看着他紧锁的眉头,我伸出手,缓缓落在了他的眉间,点在他蹙起的眉心上。   我记得有那么一日,乔五抱着我忽然喃喃自语起来:“旁人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,那我们的恩情岂不是很多?”   他总是喜欢说这样的疯话痴话,总是这般的自以为是。我与他,哪来的半点恩情?   只愿来世用不相见罢了。   乔炳彰翻了身,惊得我飞快地缩回手去。   我拢紧身上的外衣,逃也是的跑回了里屋。坐在床上,不由得后悔不迭,不知自己为何要去碰触乔五。   一下子伏在了床上,刚抱起枕头,忽然发觉底下放了个熟悉的东西。拿起来一看,竟是那日丢失的匕首!   旁边还有一张纸条,却写着两个斗大的字:报仇!   就像抓了块铁烙在手,受不了那炙热的烫,我将手中的匕首扔在了床遥遥的另一侧。   只是目光不能从那上面挪开半下。   注视了匕首良久,我终于鼓足了勇气伸手去拿。   将匕首重新握在手中的那一刻,我似乎看见了汉良同长秀的微笑,只是不真切,很快便消失了。   我朝着乔炳彰走去。   他仍在昏睡。   尽管双手抖个不停,我还是将匕首高高举了起来。   倘若我杀了他,汉良师哥会不会表扬我?说我做得对?   大概会吧?毕竟是眼前的这个人要了他的命。   然后我呢?我还能再看见师哥么?还是我将会堕入无边的深渊之中,永世不得超生?   佛说,因果轮回,因由果起,果由因生,谁也逃脱不了自己犯下的罪恶。   我不愿,也不敢。   思虑之下,我闭上了眼,将匕首狠狠挥向自己的心口!   就在我闭目待死的那一刻,但听得一声“懦夫”,紧跟着嗖的一声,不知打何处飞来一块石子,将我手中的匕首击落在地。 第58章 逃避   宇文钊有如从天而降,他天神般凛凛地望着我,神色出奇的严肃,与不屑。   “仙栖,你真是个懦夫!“   他向我伸出手,冷冷地望着我:“我的匕首送给你,是让你杀死那些害你的人的,不是让你畏惧自戕的。“   我的脸上羞得红一阵白一阵,臊得无地自容,缓缓将握着的匕首送到了宇文钊的面前。   他飞快地接过匕首掖入靴筒之中,抬手扳起我的脸,质问我:“仙栖,之前在河中,你不是敢给陆隶一刀么?怎么现在反倒怕了?乔五胸口有道伤,难道不是你做的么?你当时敢做,怎么我给他下了蒙汗药,你反倒退缩了?“   我怔住了:“是你给他下了药?“   宇文钊挑眉:“不然,凭乔五的直觉也不会睡死到现在吧?“   “为什么?“   “为什么?“宇文钊重复了一遍,皱了皱眉,“我想知道,生为男子,你到底能为亲人,也为自己做到哪一步。“   我苦笑一下:“让你失望了。“   宇文钊坦诚相告:“确实有些。我原以为你是条像样的汉子,有仇必报,有冤必还。但你没有。“   他的话越发令我羞愧,我几已不记得,曾几何时,我也曾是个受人尊敬的人,虽然不富不贵,但真真切切的是在靠自己的本领吃饭那时候的我,上无愧于天地,下无愧于父母,虽然清贫,却也快乐。不似现在,害死至亲,连做人的资格也没有。   大约是我脸上的悲凉之色太浓重了,宇文钊竟反过来宽慰我,说道:“其实我这么说也是不应该,当初若不是你出手相救,我也难逃一劫。其实你是个顶好的人不过是......“   不待他说完,我便扭过脸去,惨淡一笑,说道:“宇文大哥,你不必宽慰我了。当初的旧恩你早已还过了。如今我生不能为人,很不愿意拖累你的名声,请你走吧!“   宇文钊愣了一下,伸手拽住了我的袖口说道:“我不走,我今天就是来带你出去的!“   我叹息:“何必连累你?再说我也不愿意欠着你的。“   宇文钊脱口而出:“我情愿你欠着我的!“   他说完,便察觉出不好意思来,遂把一张俊脸涨得通红,仍是直勾勾的盯着我。   我被他看得哑然半晌,遂长叹一声,说道:“宇文大哥,我于你的恩情早已还完,若现在欠下你的,又该什么回报呢?“   他见问,不由的磕绊起来:“不急不急。“   越说,脸涨得越红。   宇文钊向我伸出手:“让我带你走吧!“   不能不坦诚说,他的这一举动的确带着巨大的诱惑力,我不能抗拒他带来的种种好处。遂缓缓将手伸了过去。   宇文钊定定的看着我,渐渐露出了微笑。   平时看惯了他板着脸故作深沉的严肃模样,现在突然看见他的笑容,竟是那么的温暖、那么的体贴,一时有些恍惚。   我一直知道,在我的心中,始终有他宇文钊不可取代的一席之地,那不是我与师哥的情,却同样难以割舍。   也同样不能言说。   我将手送入他手心中的那一刻,他已稳稳的握住了我的手,并将之紧紧包住。   我感受着他的温暖,几欲落泪。   “走吧!”他说。   我点点头,走到门口,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乔五。他睡得安然,丝毫不查我的离去。   一双手绕过来,虚虚挡住我的视线,轻轻落在了我双眼上。那般温暖,那般值得依靠。   “走吧,没什么好留恋的了。”宇文钊叹息般的向我承诺,“以后我会照顾你的。”   我听到自己发出类似哽咽的一声,随即扭过脸去,飞快地走了出去。   宇文钊将我带出了乔府,尽管是翻墙出去的,胜过留在那里发霉。   街上仍是旧样子。   年已经过完了,正月十五卖花灯的几家铺子都收了,年里的小玩意也不大叫卖了,摆放的都是平常的东西。   我东张西望,感受着这段日子难得的无拘无束。   宇文钊一直没有看我,只是忽然问:“饿了么?“   我笑笑:“不饿。“   自由来得既突然又难得,我并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吃饭上。   “之后想去哪儿?“   我苦笑了一下:“你不该问我想去哪儿,而是该问问,我能去哪儿。“   沉默良久,宇文钊忽然伸手搭在我的肩上不轻不重的拍了拍,说道:“既不知道去哪儿,就同我走吧!“   他这么一说,轮到我发愣了:“同你走哪儿去?“   宇文钊笑了一笑,摸了摸我的脑袋:“自然是我住的地方。“他摸我脑袋的那个举动很像是师哥才会同我做的,一时恍惚不已。   那一刹,我无可想,亦无可不想,双目中缓缓滚下两行热泪,答了他一句“好“。原来岁月沉淀,都在这一个好字之中。   宇文钊反手搂住了我的肩,那个举动也像极了师哥,可似乎也和师哥完全不同。   宇文钊正寄住在他的一个朋友家里,按他的话形容,便都是走江湖的英雄好汉,没有什么忌讳不忌讳的,就是投缘在一处,能把生死相托付的。   他的这番话亦令我震撼,从前我并不知道,原来生死相托竟可以这般的简单直接。他的朋友王庄主只是微笑着,虽同庄稼人一般黝黑的皮肤,却少了几分庄稼人的憨厚多了几分江湖人的精明。   王庄主替我安排了两间收拾得明亮妥当的屋子,让我在这里安心住下。我知道他是看在宇文钊的面子上才同我这般客套。   我便同他说:“王庄主,真是不好意思要叨扰你几日了。“   他便仍是笑一笑,回答道:“宇文带回来的便是自家人了,自己家里,你不要客气。“   宇文钊也笑了:“若不是自家人,能把你带过来?“遂摸了摸我的脸颊,安抚我:“你放心,乔家是断断找不到这里来的。“   一时,我反倒有些不好意思,对王庄主讪讪笑了一笑,说道:“真是不好意思,还连累了王庄主。“   谁知他亦如宇文钊一般的有自信,搭了宇文钊的肩同我笑:“林公子不必担心,我王某是行走江湖老了的,从不惧怕他们官场上的人家。你只管在我这里住下,什么也不要多想才好。“   我见他这般的有信心,这才省去了许多的顾盼之忧,遂在他的庄子上安心住下了。   每日并无甚十分要紧的事情,只是枯坐着,其实去哪儿都是可以的,不像是在乔府并没有人管,只是我人生地不熟,也不知该去哪里。偶尔会去看宇文钊练剑习武。他并不在乎我是不是看他,只是专心致志练武。   偶尔他下了练武台来休息,从我手上接过手帕子擦汗,问我:“你怎么不出去走走?“   我如实回答:“不知道去哪儿。“   王家庄实际已经出了金陵城,靠着京口,确实已经出了乔家的势力范围,若是我想出去走走,的确无甚安全问题。只是我独自一人,如今不过是活一日是一日,也无甚期盼,又何必幽魂似的在街上乱晃?   宇文钊沉默良久,想将手帕递还给我,伸到一半,却又将手收了回去。他将手帕掖进自己的袖子里,说道:“等我得空,带你回去看看你嫂子吧!省的你整日的,只是无聊。“   去看香鸾?   我脱口而出:“不!“   宇文钊看向我,颇为疑惑:“她还有几个月就该生了,一个人的挺不好过的,你不打算去看看她么?“   我捂了脸,亦是痛苦:“不,我没脸去看他。“   宇文钊伸手来扳我的手,我赌气不让他扳开我的手,他便沉声说道:“仙栖,你如今怎么畏手畏脚的?你嫂子现在一个人过着,难道你不该做些什么?“   他的话顿时惊到了我,我这才发现,原来宇文钊说出狠话来,竟像极了乔炳彰的口气。   我连退两步,说不出话来。   不是不知道香鸾如今的困境都是因为我,也不是不知道是我应该对香鸾负责,只是没有勇气去面对。   不敢再去多看宇文钊一眼,只能捂着脸,转身掉头就跑。   宇文钊没有来追我,只是冷笑:“仙栖,你还是这么软弱无能!“   我无法反驳他,只能脚下加快两步,只图尽力消失在他的眼前。   那一日的后半日我都不能平复,谁也不能见,便掩了屋子的门,坐在窗边,魂丢了似的盯着外面的一颗槐树怔怔的出神。   其实自打我出了乔府,一直没敢细想这些问题,比如香鸾,比如月生,这些日子仿佛是偷来的,似乎只要我不言语,就不会受到伤害。   然而人世,并不是逃避就可以解决的。   我将脸埋入手掌心,放任痛苦淹没我自己。我无法解决,宁可选择痛苦。   不知过了多久,但听得遥遥传来敲门声。估计是见我许久不应门,便唤道:“仙栖,是我,你给我开开门。“   是宇文钊。   我既没有胆量见他,也没有胆量不给他开门。   权衡片刻,便走了过去,替他将门打开,转身不肯看他:“你若是来指责我的,便直说吧!“   便做好心理准备,随他说什么难听话,我便都受着,也好换个心安。谁知等了良久,只等不来他开口。   我疑惑着,慢慢转过了身,却被他一把抱住,抱入怀内,半晌,方听他沉声叹息道:“对不起,仙栖,对不起。”   我听了,没有回答,只是不明白,他对我,何来的对不起?   我自他怀里抬起头,想看看他的脸,告诉他,他没有错。没成想刚一抬头,便撞上了他的唇。   我愕然,他亦是愕然。   相顾良久,我忽然意识到我与他的失态,遂想将他推开。他似乎亦想要推开我。只是两人的手碰到一处,却又都愣住了。   不过片刻犹豫,宇文钊随即将我拉向他,深深吻了下去。唇齿磕碰间,我突然意识到大约于他而来,这是他人生的第一个吻。   不知为何,竟不忍推开他。   最终还是宇文钊将我推开半步,颇为痛苦的看着我:“对不起,我做不到。”说罢,转身就走,一点回旋的余地也不留。   我独自站在那儿,感觉被人当头扇了一耳光,只嗡嗡的作响。 第59章 勘颇   自那日之后,宇文钊来找过我几次,我看得出他很疑惑也很迷茫,倘若我有心,不难引他走入歧途。   但我找不到这么做的理由,他一直待我不薄,为何我却不能用真心待他?遂藏了起来,不愿让他看见我再生困扰。   如此稀里糊涂过了数十日,忽然王庄主亲自来找我,一手提溜了一袋子面饼,一手还拎着一个食盒,站在门口笑眯眯的同我说道:“林公子,春龙节到了,给你送点龙须面和龙耳朵来过节啊!“   原来竟已到了二月初二,只是我自己不知道罢了。   我侧身请他进屋,说道:“区区小事,还烦劳庄主亲自来一趟,真是惭愧!“   王庄主笑道:“开春了,活动活动也好,况且你自我这里住下,还不曾有机会打个照面,说来也是我这个做东家的失职,趁着今日有空,就请林公子和我坐下来小酌几杯可好?“   一来受了他的恩惠不好推脱,二来他的话说得极为客气周全,到叫我不好意思起来,便讪讪一笑,说道:“庄主说得哪里话?叫我怎么好意思呢?“   遂请他在桌子边上坐了,跟着也陪着坐了下来。   王庄主让小幺儿捧上酒来便吩咐他们都退下了,亲自执壶为我斟了一杯酒,又给自己满上,笑道:“林公子,请啊!“   我不便客气,便说道:“承蒙庄主照顾,这杯酒我就先干为敬了!”   说罢,一仰脖子,来了个底朝天。   王庄主见我喝得爽快,笑了一笑,说道:“好啊,看一个人品性如何,喝酒上多多少少是能看出来的。我最不喜欢那些喝酒磨磨唧唧,一点也不爽快利落的人。来,我也干了!“   话音未落,已是一饮而尽。   我静静看着他喝完,这次苦笑一声,说道:“庄主您过誉了,其实某能喝,多少也是出于生计无奈。若是可以,某倒是情愿清茶淡饭,了了一生罢了。“   王庄主听了,往我面上看了两看,说道:“林公子还年轻,真是上进的好时候,日子还长,不要太过于悲观了。“   他的好意我心领了,只是他大概不知道,我曾经活得有多么卑微不堪。纵然我曾经向往过那神仙般的日子,也都随着师哥的死,烟消云散了。   一想起汉良,不由又滚下两行泪来。   不想哭,只是控制不住自己。   我拿衣袖狠狠的抹着自己的眼角,一面告诫自己,连哀悼师哥我亦是不配的,一面同王庄主说道:“庄主一片好心,某心领了,只是实在惭愧,难以再抬头做人了。”   我见他心有疑惑似乎想要询问,便端起酒杯呷了一口。   王庄主是个明白人,见状也就不再多问了。   良久,他忽然对我提起宇文钊:“今天天气特别好,阿钊跟大伙儿都出去打猎射箭了,林公子怎么没去瞧瞧?”   说起宇文钊,我的脸上不禁一热,越发讪讪起来,含糊着说道:“我不懂骑射,去了也是干看着,所以就没跟着去添乱。”   王庄主将握着的小酒盅子不住地在手中把玩着,沉吟良久,同我说道:“林公子以为阿钊的剑法如何?”   我笑了一笑:“有秋风萧瑟,洪波涌起之势态。纵然我不懂,亦觉得宇文的剑法是世间难得的。“   谁知王庄主却是摇头:“难得虽难得,却还没有到炉火纯青的地步。我在他少年时就与他结识,他便是那一辈中不可多得的人才了。这些年,我看他越发精益,其实靠的不过是两个字——“   我见他说得神秘,便静静的等着。   他顿一顿,说道:“阿钊是个天生无情的人,他没有能力去爱一个人,他只有爱他的剑,所以他将他全部的精力投放在他的武功上,他才能做的最好。”   无情?   我摇一摇头,否认:“宇文并不是个无情的人,他……他很有情有义。”   王庄主温文一笑,这一笑竟多了些许读书人般的斯文秀气:“不然,林公子。那不过是你眼中的阿钊罢了。”   我怔怔听着,不觉又满饮了一杯。王庄主殷勤替我斟满酒杯,又为自己续满一杯,浅浅呷了一口,这才继而说道:“我认识阿钊那么多年,只知道他杀人如麻,嫉恶如仇,从未见他在儿女私情上有所留恋,偶尔劝他一句,他便说没意思。所有的事情对他来说,不过是有怨报怨,有恩报恩,其余的,他一概不知。”   我越发惊奇起来,不知宇文钊竟是这样的人。   “我原以为他要抱着他的剑孤独终老,谁知却遇上了你的事。”他说罢,笑了一笑,“第一次帮你,可以说是还你的救命之恩,可这次呢?他并不欠你的。再者,乔家毕竟是豪门大户,我们虽不怕,也不愿与他们平白结怨。我便劝阻他,让他莫管闲事,你知他说什么?”   我已有预感,只是说不出口。   果然王庄主又是一笑,说道:“他同我说,宁可让你欠着他的,宁愿让你欠着他的,只不愿意永不相干。”   我嘴中甚是苦涩,只好抿了一口酒,停顿片刻说道:“我知道,他已同我说过了。”   王庄主闻言,便直勾勾的看着我,问到:“那林公子以为应该如何?”   我知道他担心什么,不过是怕我耽误了宇文钊的前程,心里沉甸甸的像是坠了一块千斤重的大铁石,口中说不出的酸甜苦辣来。   王庄主见我不答,便向我下了一剂猛药:“林公子,阿钊现在离绝世高手就差一点点了,偏这一点点最难超越,若能得你成全,他日,阿钊必将对你感激不尽。”   我苦笑一下:“如何成全?”   “阿钊本是无情,所以能专心习武,如今他对你动了情,唯有绝情,才能助他一臂之力。”王庄主望向我,“恕我直言,我也不过是爱才心切。”   思忖片刻,我向他保证:“我命中注孤,不会连累他的。”   王庄主如释重负般的悄悄长吁了一口气,便掩了这话题,只是不停地给我夹菜。   哪里咽的下去?不过是动动筷子装个样子罢了。   次日,我同宇文钊说想回去看看,宇文钊有些疑惑,但没有阻挠,只是执意要送我回去。我望着他,他的那双眼睛一如孩子一般的纯澈,我想象不出,这样的人如何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“魔头”。   我拒绝不了他的好意,任他送我到了五马渡。   渡口临风,吹起我的外衣,吹得我几乎要坠落于河中了。宇文钊眼疾手快,伸手搀了我一把,顺势拉住了我的手就不肯松开了。   我亦没有甩开他的手,只是默默感受着他手心的温暖。   “别走,好么?”他别过脸去,不肯看我,话语中却都是挽留之意。   我摇了摇头,笑了:“不了,人生别离是常态,不要挽留了。”   他皱眉:“可是我……”只是说不出口。   我不愿意他为难,伸手虚掩住他的口,摇头微笑:“若是当初你我最早认识,如今不是眼下这般情景。只是从来没有‘若是’二字,所以俱是因缘际会。你我有缘无分,今生欠你的,我来世再还。”   他仍是不愿看我,只是嘟囔:“我不要你还。”   那孩子气的样子逗乐了我,我捏了捏他的手心,说道:“要还的,不过我今生是还不起了,等来世吧。让我先欠着你的。”   我将包袱从他肩上卸了下来,打开,里面果然藏着他那柄匕首。亦是他孩子气,又悄悄的放回了我的包裹中。我笑了一下,憋住那股泪,将匕首取了出来,递给他,说道:“我拿着不合适,还给你。”   他扭过脸来,盯着我皱眉头,满眼都是拒绝之意。   我不管他怎么想,抓起他的手,将匕首塞了进去,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颊,继而将包裹往身上一背,转身就要走。   “等等!”   他拽住我,将我使劲扳过身来面朝着他,板着脸赌气说道:“你既还我匕首,那我也有东西要还你!”说着,解开衣领,将里面藏着的一枚玉佩解了下来,塞进我怀里,闷声说道:“还你的玉佩!”   原来竟是我送他的那枚玉佩,原来他竟一直这么珍惜的戴着。   我将那枚玉佩抚摸了一番,那是母亲给我的旧物了。把双眼闭了一闭,再睁开,已是含泪,却仍是笑:“好,我收回了。”说罢,心中一沉,割肉似的将那玉佩往河中一抛。   但听得“扑通”一声,我知道,我与宇文钊之间已是无法挽回了。   不愿意去看宇文钊的表情,我逃也似的转身就跑。   遥遥听见他在我背后咬牙切齿的赌咒:“林仙栖!我下辈子也不要你还我的情!你滚!”   那声“滚”字咬得极重,我心里亦是极痛。   原来我不仅负了师哥,还负了宇文钊。我林仙栖何德何能?   想到此处,不由仰头长啸两声,恨天恨地一番,最终仍是只能灰溜溜的离去。   世道待我薄如纸,哪堪探破?   我曾悄悄去看过香鸾,彼时她已经生了,是个男孩。她消瘦了,脸上亦没有笑,亦没有光彩,但因为孩子,还是努力的活下去。我不敢让她看见我,又趁着夜色悄悄的走了。   月生结婚的时候来书信给我,我去了。她嫁了一个鳏夫,那人倒是真爱她,上面也没有父母管着,娶进来就请她做了正室,和和美美的,倒也正好。   上花轿的时候,月生招我到身边,说道:“香鸾姐没来,有句话叫我转述给你——你师哥的事,你不要再放在心上了。她原是劝过汉良的,奈何汉良说是欠你的,不,不是欠你的,是欠我们娘的。当年抛弃她的监生,是被他的娘勾引走的。汉良说,就是舍了命也要换你周全,就当是报娘的养育之恩了。”   原来如此。我想笑,却笑不出来,点了点头,当是知道了。   因而我回到了母亲口中的家乡姑苏,做了酒店伙计,日子贫而淡,但我过得心安。   时日境迁,已过两年。这一日清晨,我推开门,忽见得一人站在阶下,一身风尘。见了我,咧嘴一笑,唤道:“仙栖。”   我沉下脸,绕过他就走。   他急忙跟了过来,不敢走得太快,也不敢走得太慢,跟了好一会儿,忽然说道:“仙栖,我给你报仇了。你师哥同你师弟俱是陆隶那厮害的,我替你把他杀了。”   我心头大震,急忙回头,谁知却差点撞上他。   乔炳彰退了一步,挠着头直笑。   我不知该笑该哭,愣了好一会儿,失魂似的转身仍往前走。乔炳彰仍在后面追,边追边说道:“你嫂子那里,我交代好我的心腹了,日后她和你侄子的开销,是不用愁的。还有你姐姐,我替她安排好了人家,前几天我特地去看了,那人待她是很好的,也不用你操心。”   他说的话如数灌进我的耳朵,一时震惊太过,已不知作何回应了。   乔五见我不理他,忽然委屈了,站在那里不走了,沮丧道:“我被家里赶了出来,千里迢迢来投奔你,若你不收留,我只能去沿街讨饭去了。仙栖,你不肯发发善心么?”   我哭笑不得,脚下却不由自主站住了,背对着他说道:“我养不起你。”   乔炳彰听了便换了笑来:“没事,我养你!”   我转过身瞪着他:“你不是说你被家里赶出来了么?”   他连忙又装可怜:“是啊是啊,但我可以重新赚钱养你!”   我轻哼一声,继续迈开脚步往前走,只是步子明显慢了许多。果然他追了上来,拉住我的手,攥得紧紧的,笑道:“我欠你的,以后一定好好的还!”   我怔了怔,没有说话,走了许久,反手握住了他的手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正文到此为止完结啦,也算是个仙栖一个好结局了。   下一篇的《少公子》是篇甜宠文(洗脑自己ing),请大家多多收藏!!!!!!(划重点) 第60章 番外 长秀篇   打长秀记事来,明眼看到的都是富贵繁华,貌似触手可得,实则却是镜花水月。可惜长秀那时节太过年幼,许多事情看不明白,才有了往后的许多的过错。   长秀七八岁上,沁芳楼的头牌是一位叫凝露的姑娘,凝露天生美容,是诗上所形容的标准的美人,而且歌喉清越,能唱一夜的“原来姹紫嫣红开遍”,因而不仅是沁芳楼的第一美人,甚至被称为秦淮河畔的第一美人。   凝露当年的风光,是后继的香鸾所不能媲美的。   每到黄昏,尚未入夜的时候,长秀就喜欢偷偷躲在沁芳楼正厅的屏风后面,看着凝露穿着裁剪得各色各样如云如霓一般的罗裙,画出艳丽似霞的妆容,戴上满头的玉簪金钗,富贵堂皇得恍若仙境中走出来的朝霞仙子。   迎接这位朝霞仙子的,则是一辆辆靛青顶子,悬挂着六角红色宫灯的大官贵族家的马车。   凝露每次出门时笑语晏晏,回来时则醺红两腮,眼带□□。   相比凝露的得意,长秀更多的,则是落魄与不堪。   他没有爹也没有娘,是当时掌管沁芳楼的秦妈妈收养的。据说孩子是她在礼佛路上捡到的,因为是佛祖路前要发发慈悲,所以难得发一发慈悲的秦氏才发了这么一次的善心。   捡回来的长秀没有人护着,穿得是行院孩子们穿不下的旧衣裳,吃的是行院孩子们不肯吃的剩东西。   那时,仙栖的娘尚在,靠着给贵人们唱歌弹琴,也能换得仙栖与月生的温饱,幸运的时候,还能省得出闲钱来,给姐弟俩添点新衣服,买点爱吃的小玩意。   仙栖每得了钱,或者是吃的,总记得分出一点来,给那个躲在角落里,瑟瑟发抖的弟弟。   其实这些都是小事,当时感动过了,之后也不大会记得太深刻,所以当仙栖回首往事,只是感叹他与长秀也有过交好的时候,至于详细的,倒不大说得出来了。   至于长秀,一则是他受到的关照和温暖太少,幼时仙栖的举动便如同雪中送炭一般;二则是他敏感,一向的心细如发,谁对他好,谁对他坏,他都牢牢的记着,一刻也忘不了。   长秀记得最深的,是沁芳楼后面的巷子里,有一家小饭馆,烧的炒的都是寻常菜色,唯有一道炸丸子,深得孩子的欢心。每次炸来,一大锅热腾腾的油,几十个肉丸子在滚油里翻腾,不出片刻,香气就溢满了整个巷子。   长秀时常绕到巷子口,兜里没钱,就眼巴巴的看着,有时不注意,口水吐沫都能掉到衣领子上。   沁芳楼给凝露摆房的那一日,格外的热闹,置办了许多的好酒好菜,其中就有炸丸子这一道。一盘子二十几个,一个最多两口,香、酥、脆,他们小孩子,每人都分到了三个。   只是这炸丸子太小了,三个刚下嘴,挑起一点欢愉来,就戛然而止了。   便有别家行院的孩子,仗着自己身强力壮,硬是要抢长秀的吃食。   这样的事情,等到长秀大了再想起来,不过是感叹一句人穷才志短,可在当时孩子的眼里,这炸丸子便是珍馐佳肴了,吃一次炸丸子,便成了天大的事了。   长秀护着自己的那一小碟子炸丸子,大有死也不肯松手的架势。   那些大孩子瞧着他倔,打了他一顿,愤愤的去了。长秀长吁了一口气,再看护在怀里的那碟炸丸子时,却发现在打斗中,那碟丸子都滚落在了地上,沾满了泥土,被踩了个稀烂。   长秀望着炸丸子的尸首,嚎啕大哭起来。   哭声招来了仙栖,仙栖见他伤心得厉害,跑回房里取出他攒下的一串铜板,拉了长秀,同他一起到那条巷子里,买了一大碟子二十个炸丸子,全都给长秀吃了。   长秀起初一边吃一边哭,到了后头,就只会笑了。   这事过去的当晚,仙栖自个儿就给忘了,倒是长秀,一直记着,记了很久很久。   到了后来,长秀大了,自己赚了钱,还特地去买了一碟炸丸子,尝起来,却不是小时候的那个味道了。   虽有小波折,但大家伙还是一起太太平平的长到了初为少年的时节。十四五岁的长秀出落得异常娟秀漂亮,雪白的皮肤,精巧的五官,加上他听话,越发可人意。仙栖虽也生得好,但他不张扬,平时甚少惹人的眼,亦无什么存在感。   他们师兄弟一个派给了香鸾做琴师,一个派给了正当时的红摇姑娘。   红摇比香鸾大几岁,因而也就先风光了。长秀跟着她出露上下,得了不少的赏钱,也很得意,也很满足,将那些钱小心翼翼地都收了起来,虽然偶尔有人会对他毛手毛脚的,但他并不往心里去,只冀望着出了沁芳楼,过太平富足的日子。   没成想,却坏在了红摇的一个恩客上。   那恩客姓吴,名作世禄,当时做个知县,官虽不大,却很懂得为官之道,因而那些阀门世家也都愿意提拔他。吴世禄升的很快,自然肩上的担子也越重。越是肩扛重担,他越是喜欢出入旧院人家。   红摇就是吴世禄包下的妓/女之一。但不知红摇是因为捏酸吃醋还是怎么,得罪了吴世禄,吴世禄便放出话来,说要舍了她。吴世禄向来出手大方,红摇若是丢了他,等于丢了饭碗,着急忙慌下,想出一个歹毒的计策来。   她赔钱做了一桌酒菜,求着黄妈妈千好万好的将吴世禄请了过来,晚上该睡了,红摇找了个借口出去,吴世禄躺在床上等,等来的却是被裹在被子里,受了迷药的长秀。   红晃晃的几盏高烛之下,长秀雪白的小脸泛着醺红驼色,双唇微启,睡得很是香甜。   吴世禄本就是个荤素不忌的,看到这般的美景,焉能不动心?遂把长秀摁在床上,扒了个精光,草草做了扩/张,就红着眼将自己顶了进去。   长秀疼得在梦里打颤,可就是醒不来。   那一晚,吴世禄将长秀翻来覆去折磨了好几遍,不尽兴的时候,便随手拿了汗巾子叠了一叠,就往长秀身上抽,抽得长秀哭爹喊娘,一点仁慈之心也无。   到了最后,吴世禄的身体实在累得不行,精神却亢奋的狠,就拿绳子将长秀的双手捆了起来,不断地搓揉长秀的命根子。等到长秀快she了,竟忽然将他下处狠心一折。就这么一下,彻底断了长秀的正常人生。   长秀一下子痛得昏死过去,再不知人世了。   吴世禄爽过之后,就将长秀丢在了那里,再不管他的死活。黄妈妈觉得长秀也救不过来了,讹了吴世禄一大笔银子后,要将长秀丢出去,免得晦气。   还是汉良、邵岑和仙栖他们几个师兄弟凑在一起,凑齐了长秀的药费,请了最好的大夫,这才将长秀救了回来。   只是自那以后,长秀便渐渐的同他们都疏远了。他不与他们说话,也不与他们往来。他的眼中再没有了从前的清澈,也不再有所期待。   长秀开始游走于那些达官贵族之中,别人都说他攀附起富贵来,只有他自己知道,他的心底荒芜了,他没有了指望,不过是苟活罢了。   直至他遇上了乔炳彰。   那人亦是富贵出身,可待他竟出奇的温柔缱绻,尤其是在床底之间,他从不侮辱他,也不违拗他的意思,还会爱抚着他已经残废的地方,让他在绝望中找到了一丝丝的希望。   不可抗拒的,长秀爱上了乔炳彰。那爱虽然充满了绝望的气息,却是长秀全身心所剩下的了。   然而花丛中采蜜的乔炳彰不过是一时的热度,过了那热度,便也就什么都不剩了。   很快,乔炳彰丢下了长秀,盯上了长秀的师哥仙栖,就像苍蝇盯上了一块大肥肉般的讨厌。   长秀哭不出来,也无法去恨乔炳彰,只好将心里所有的愤恨发泄在仙栖的身上。他不能理解,为什么仙栖什么都有,还要来抢他这少得可怜的一点点关爱,也不愿意去理解。   他看着仙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获得了乔炳彰的喜爱,却又不把那爱当一回事,甚至嫌弃、践踏这份爱。长秀只感到无比的心痛。他觉得,仙栖践踏的,不仅是乔五的一片情,甚至还有他自己的那份情。   因而,他对仙栖说:“七师哥,你迟早会和我一样的不堪。”   因而,他诅咒般的说:“七师哥,你迟早会害死我们所有人的。”   但他不知道在自己的心底,其实并不愿意这样去诅咒一个人,更何况那个人曾真心对待过他。   他静静的看着乔炳彰和仙栖的一举一动,等待着有那么一日,也能看他们分崩离析,成为陌路。   为了亲眼见证这一日,他不惜将自己舍给了乔五的弟弟,长秀其实自己心里明白,和乔六在一起,就和与虎谋皮是无二差别的。但他没有想到,乔六心狠,比起乔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。再一次,是他的七师哥帮助了他。   只是不像从前的感激,长秀只觉得背负了千斤重的担子,他一面诅咒着仙栖的好运,一面恳求着老天给他一个还恩的机会。   直到香鸾和汉良成亲,他终于等来了这个机会,于是他换上了仙栖的旧衣裳,拿兜头的帽子将面容一掩,借着夜色上了乔五的马车。   乔炳彰自然被灌得昏醉,看见有人上了他的车,也不管是谁,揽过来照嘴就亲。   长秀一怔之下,靠着本能积极的回应他。   一吻天荒。   吻罢,他凝视着乔五的睡颜,不住的伸手抚摸他的脸颊。却在这时,他听见乔炳彰在梦里唤出声来,分明是“仙栖”二字。   一滴泪,啪嗒一声落在了乔五的脸颊上。   长秀哽咽着答应:“我在这里。”应罢,他低头深深的吻了下去。   那般的绝望。   乔炳彰搂着他直叫心肝肉,长秀却只觉得他的心肝肉都被利刃搅碎了。   醒来以后乔炳彰发现他的心肝肉被掉了包,气急败坏之下扇了长秀一个耳刮子,拔剑就要杀他。   长秀闭目待诛。他觉得,能在那一刻死在他心上人的手中,是最好的。   然而乔炳彰举着的剑终究缓缓放了下来。他摇头:“若我杀你,仙栖必将记恨我到底。”   长秀心痛到极致,反倒笑了出来,原来他不肯杀自己,并不是顾念旧情,而是怕他滴滴亲的师哥记恨他。   经历了那么多的艰难坎坷后,长秀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生不如死的感觉,彻彻底底的生不如死。   乔炳彰下令将长秀独室看管,好茶好饭的供着,只不许看丢了。   其实也无需人看管,长秀哪儿都不想去,镇日只是坐在窗边发呆。盯着太阳自东升起、自西落下,他什么也不想,只是看着。饭食按时端进去再原封不动地端出来,明眼的人都看得出来,他不想活了。   也许想他死的人也只是期望着他就这样静静的饿死,人不知鬼不觉,可谁知过了三日,长秀又慢慢的一点一点开始进食。他似乎是想开了,想要再次努力的活下去。   也就在他有了生的念头的那一晚,这间小屋子里来了不速之客。   陆隶带了两个人和一段素缟来。他将素缟扔在长秀的脚下,冷冷的盯着他,问他:“你为什么还要活下去?你没有理由活下去了。”   长秀反问他:“你为什么要我死?”   陆隶只是盯着他,用一种极为森冷的目光盯着他,但并不说话。   长秀忍不住轻笑起来:“如若七师哥看见你现在这般模样,不知该作何感想。”   确实,倘若仙栖看见这时的陆隶,一定会觉得很震惊。平日那般温和的人,竟露出了如此狰狞骇人的面容来。然而,现在只有长秀独自一人面对他。   长秀摇摇头:“我不想死。”   他扭头望了一眼窗外,淡淡一笑:“我想活下去,也许将来的某一天,我也能过得很好。”   陆隶冷笑:“可惜你等不到那一天了。”   他一挥手,身后的两个人便一人执着素缟的一端,往长秀的脖子上勒去。长秀拼命的挣扎,他拳打脚踢,使出了浑身的解数,却都无济于事。   素缟在那纤细的脖子上越勒越紧,长秀的反抗也越来越弱。   在他最后那一吐一息间,长秀挣了一下,将脸对向了门外,紧接着,就再也没了气息。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凝视着门外的一切,直到装殓也无法闭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谢谢看完这篇小说的所有小天使们!给你们一个大大的吻!!!   新文《少公子》继续求收藏求包养~   还有,感谢给我砸霸王票和灌营养液的小天使们,统计不了了!但是感谢你们!爱你们!   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 - ★★书本网论坛★★.  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